我没说话,只是抬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轴转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钝刀在骨头上拉锯。
指尖触到门板的刹那,摸到块凸起的硬物——是半片指甲,深深卡在朽坏的木缝里,边缘还带着撕裂的参差,指甲缝里嵌着几粒深绿的茶末,干硬得像嵌进肉里的刺。想来是昨夜钱老五挣扎时,指甲被门板硬生生剐了下来。
钱老五被钉在堂屋那张掉了漆的太师椅上。,四肢的手掌、脚掌,各贯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钉尖穿透皮肉,从椅面下钻出来,带着暗红的血珠。
鲜血顺着椅腿往下淌,在地面汇成一小洼,洼里浮着几片卷曲的茶叶,被泡得发胀,边缘泛着青黑,像女人散开的湿发,在血水里轻轻晃。
他的胸膛被人从心口剖开,伤口边缘的皮肉外翻着,像朵腐烂的花,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理。胸腔里空荡荡的,五脏六腑早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塞满了滚烫的茶叶。
不是寻常的茶叶,是炒得半焦的“女儿红”。墨绿色的茶叶沾着血丝,还在微微蒸腾着热气,散发出一股诡异的异香,香得像陈年酒坛里酿透的蜜,甜腻里却裹着股腐臭,像烂透的猪肝混着馊掉的茶汤,闻着让人舌根发麻。
而他脚边,跪着个年轻女人 她的头发纠结成块,像团泡发的海藻,上面粘着干硬的泥土和暗褐的血痂。几缕湿发贴在惨白的脸颊上,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像水草缠在浮尸上。
身上的血污早已发黑,凝固成一片片硬壳,却在肚脐眼里,直直插着一根完整的茶树老枝。枝桠上挂着几片干枯的茶叶,叶片边缘卷得厉害,像被人用指甲狠狠攥过,留下深浅不一的月牙痕。
她就那么跪着,膝盖陷在冰冷的泥地里,压出两个深深的凹痕,仿佛要嵌进地里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钱老五被掏空的胸膛,瞳孔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嘴角却微微向上翘着,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僵硬得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嘴角的皮肉都扯得发紧,透着股说不出的狰狞。
“这是……苏家的三姑娘。”
李虎突然闷哼一声,捂着嘴猛地后退两步,后腰重重撞在供桌桌角,疼得他龇牙咧嘴。供桌上的牌位哗啦啦倒了一片,露出后面贴着的一张黄纸,纸上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茶叶图案,朱砂早已发黑,边缘卷得像片枯茶叶。
“前几年被胡掌柜买走的,当时才十四……”他的声音发颤,带着没吐干净的酸水味,“听说她娘临死前,把陪嫁的银簪子塞给她,让她往镇外跑,结果刚跑出茶田就被胡掌柜的人抓回去了。
那银簪子……后来被胡掌柜融了,打了个茶针,专门用来挑出‘女儿红’里的碎骨。”
我盯着女人肚脐里的茶枝,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想起王村长后颈那块“茶叶胎记”。
那晚在烛光下,那印记泛着青黑色,边缘像被虫蛀过似的坑坑洼洼,当时只觉得诡异,此刻才惊觉——那根本不是胎记,是用烙铁烫出来的印记!
“搜聚香楼。”
我转身往外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刺。“掘地三尺,把所有地窖、密室都找出来。”
手指攥得太紧,王命旗牌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青石板上,与地上早已干涸的茶渍融在一起,晕开一片暗褐的污迹。
聚香楼的大门闭得死紧,铜环上的绿锈层层叠叠,像长了层青苔,锈迹里却沾着些暗红的污迹,早已干涸发硬,刮下来细看,带着点铁锈般的腥气。
门楣上挂着的“聚香楼”牌匾,红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头,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划痕。
我们撞开门时,一股浓烈的甜香扑面而来。是新茶的清香,鲜爽得像刚抽的嫩芽,却盖不住底下翻涌的血腥味。那香气钻进鼻孔,先是甜得发腻,像喝了口熬过头的蜜水,随后舌根就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气,顺着喉咙往下钻,引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李虎扶着门框干呕起来,我却盯着门内的黑暗,握紧了腰间的刀。那甜香里裹着的血腥,比钱老五家的更浓。
聚香楼的大门是扇两寸厚的朱漆大门,木料是上等的紫檀,边缘包着圈黄铜,铜皮被摩挲得发亮,却在凹槽里积着层暗红的污迹,指甲刮上去能感觉到颗粒感,不知是血还是陈年的茶渍。
门环是两只鎏金的兽首,张开的嘴里衔着铜环,兽眼嵌着墨玉,此刻却像蒙了层灰,瞧着蔫蔫的,没了往日的凶气。
我抬手推时,指尖先触到铜环的冰凉,那凉里裹着点黏滞的湿意,像沾了没干的血。
门轴“轧轧”转动,声音比钱老五家的木门更沉,像有什么重物在底下拖着。一股浓烈的甜香猛地涌出来,不是寻常茶馆的清雅,是蜜里掺了酒,酒里泡了糖,浓得能把人裹住,可往深里嗅,那甜香底下,藏着的铁锈味比钱老五家更烈,像有把钝刀在喉咙里慢慢割。
门开了半扇,露出里面的景象,地上铺着金砖,是正经从苏州运来的细料,被人踩了不知多少年,光可鉴人,能照见头顶的梁木。可砖缝里嵌着些深绿的碎末,是被踩烂的茶叶,绿得发黑,混着点暗红的渣,像谁把血和茶一起碾成了泥。
迎面立着座紫檀木屏风,高三丈,宽两丈,上面雕着“百茶图”,春茶抽芽、夏茶吐绿、秋茶结籽,连采茶女的眉眼都雕得栩栩如生。
可仔细看,那些女娃的脚踝处,都有道浅浅的刻痕,像被绳索勒过的印子;有片雕得最精致的茶林里,藏着个蜷缩的人影,雕工却故意模糊了,只留下团深褐的疤,像是被人用刀剜过又补上去的。
屏风顶端挂着块横匾,“聚香楼”三个金字是前知府亲笔题的,笔力遒劲,可“香”字的最后一捺里,嵌着点暗绿的垢,像滴干透的茶汁,把金粉都蚀出了个小坑。
厅里的桌椅是成套的酸枝木,桌面光溜得能映出人影,椅背上雕着缠枝莲,莲花瓣的凹槽里却卡着些细碎的东西——是女人的头发丝,黑的、黄的,缠在木刺上,一扯就能拽出好长一截。
墙角摆着只青花瓷缸,半人高,缸身画着仕女品茶图,釉色亮得晃眼,可缸底沉着层墨绿色的渣,凑近了看,竟混着些细小的骨头渣,白得像米粒。
梁上悬着盏琉璃灯,灯罩是鸽蛋青的,描着金线,里面的灯芯早灭了,可罩子内壁沾着层暗褐的雾,像被烟熏过,又像被血雾糊过。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灯罩轻轻晃,影子投在地上,像个扭动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