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突然一下子被三叔公的死讯催回青瓦村的。
还记得那一天,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时,我正在城里的出租屋里煮泡面,廉价的香精味混着窗外的汽车尾气,把这个闷热的夏夜搅得像锅馊粥。
电话那头是我妈,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说三叔公死在了自家猪圈里,死状……很吓人。
“怎么个吓人法?”我咬着泡面叉子问。妈在那头沉默了半晌,只说让我赶紧回去,车票她已经托村口的二柱子买好了。
青瓦村是我长大的地方,坐落在大别山褶皱里,一条浑浊的白河绕着村子蜿蜒,河岸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芦苇。村里的房子都是黑黢黢的土坯房,屋顶盖着青灰色的瓦片,远远望去像趴在地上的老鳖。
我十八岁那年考上大学,就再也没回去过,不是不想,是不敢——村里的湿冷和闭塞,总让我夜里做噩梦,梦见白河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拱,要把整个村子拖进泥里。
凌晨五点的火车,晃悠了十个小时才到县城,再转乘三蹦子,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村里赶。
车窗外的景象和我记忆里没什么两样,成片的水稻田泛着黄绿色的光,田埂上的野草长得齐腰深,偶尔能看见几个弯腰插秧的农人,皮肤晒得像酱色的牛皮。他们的动作很慢,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脊梁骨在阳光下弯成一道痛苦的弧线。
快到村口时,三蹦子突然减速,司机老周咂了咂嘴:“后生,你们村这是咋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围了不少人,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啄食腐肉的乌鸦。他们的声音飘过来,嗡嗡的,听不清在说什么,但那股子恐慌,隔着几十米都能感觉到。
槐树叶蔫蔫地耷拉着,叶片上沾着一层灰黄色的粉末,像是蒙上了一层陈年的尸气。
“不知道,我刚回来。”我递给他一支烟,他却摆摆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我就送你到这儿,村里……邪乎得很。昨儿个我来拉货,就瞅见白河边上飘着些白花花的东西,像是什么动物的内脏,臭得能把人熏晕。”
我付了钱,拎着行李箱往村里走。刚靠近老槐树,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就钻进鼻腔,像死老鼠混着烂泥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熏得我胃里一阵翻搅。
人群自动给我让开一条路,他们的眼神很怪,有恐惧,有怜悯,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戒备,仿佛我是什么外来的病原体。有人下意识地往身后缩,袖口蹭到了旁边的人,两人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分开。
“阿明回来了。”村支书王大爷咳嗽了一声,他的脸皱得像颗干核桃,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的眼屎结成了块,“你三叔公……唉,去看看吧。”他说话时,嘴角有白沫沫往外冒,像是控制不住的唾液。
三叔公的家在村子最东头,紧挨着白河。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墙是用黄泥糊的,早就斑驳不堪,露出里面掺杂的碎麦秆。
墙根下长着几丛鬼针草,种子上的小刺沾着些暗褐色的黏液。猪圈就在院子西头,此刻围了不少人,都捂着鼻子,踮着脚往里看,有人用袖子挡着脸,指缝却张得大大的。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院门。门轴发出“吱呀”的怪响,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院子里长满了杂草,狗尾巴草长得比人还高,叶片上爬着绿色的虫子。
墙角堆着几捆发霉的柴火,长出了白色的菌丝,空气里的腥臭味更浓了,还带着一股猪粪的臊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猪圈的木门敞着,黑洞洞的,像一张咧开的嘴,门楣上挂着的玉米棒子干瘪发黑,玉米粒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坑坑洼洼的。
“在里面。”有人在我身后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我握紧了拳头,一步步挪到猪圈门口。昏暗中,首先看到的是三叔公的布鞋,一只掉在地上,鞋帮豁了个口子,露出黑黢黢的脚趾头;另一只还套在脚上,鞋底沾着厚厚的猪粪,粪里混着几根灰白色的毛发。顺着鞋子往上看,我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三叔公趴在猪圈的泥地上,背朝上,浑身的衣服都被撕烂了,露出的后背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疙瘩。那些疙瘩有指甲盖大小,红通通的,像熟透的草莓,却比草莓多了几分狰狞。
每个疙瘩中间都有一个黑洞,黑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偶尔探出半截白色的身子,又倏地缩回去。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些疙瘩排列得并不杂乱,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张模糊的人脸——两个略大的疙瘩是眼睛,黑洞洞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天空;一个凹陷的黑洞是鼻子,周围的皮肤皱巴巴的;下面一串歪歪扭扭的小疙瘩,像咧开的嘴,嘴角还往上翘着,像是在笑。
“这……这是啥?”我声音发颤,腿肚子直打哆嗦,行李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轮在泥地上划出两道浅沟。
“人面疮。”王大爷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哭腔,“老辈子说过,这是得罪了河神的报应……,据说在清末的时候瘟疫横行,我们送不上贡品,河神不满意,一怒之下,就给我们惩罚。”他抹了把脸,手上沾着的泥灰蹭在脸上,画出几道黑印。
“报应?”我猛地回头,“三叔公一辈子老实巴交,最严重的就是喝酒打老婆,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
“谁说不是呢。”旁边一个老太太抹着眼泪,她的手抖得厉害,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烂了。
“前天还见他在河边钓鱼,钓上来一条两斤多的黑鱼,乐呵呵地说要下酒。昨天就说身上痒,抓出了几个小疙瘩,以为是蚊子咬的,还用盐巴搓了搓……今天早上,他婆娘去叫他吃饭,就看见他趴在这儿了。”老太太说到这儿,突然打了个寒颤,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