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知道……”她的声音像被晨雾打湿的棉絮,一缕缕往下坠,风过处就颤巍巍地飘,“桌上的橘子糖……你收进铁盒里吃……往后想吃甜的了,就去巷口的小卖部买……别总攒着钱,委屈了自个儿……”
地上新撒的草木灰里,忽然浮起几个浅浅的凹痕。小小的,带着千层底布鞋特有的细密针脚,沿边还沾着点未抖净的布毛——那是奶奶常穿的青布鞋,鞋头被脚趾顶得微微发圆。
脚印从供桌前蜿蜒而来,像一条软软的棉线,轻轻绕到我脚边就停了。是奶奶的脚印啊。她总说自己是“小脚老太太”,35码的鞋还得垫半块布。
小时候我总光着脚踩进她的脚印里,踮着脚学她的小碎步,嚷嚷着“要继承奶奶的小脚丫”,她就拄着枣木拐杖笑,拐杖头敲在青砖地上“笃笃”响:“小丫头片子,就知道学我胡闹。”
“镯子……戴好喽……”奶奶的声音裹着化不开的潮意,每个字都像浸了晨露的棉花,沉甸甸压在心上,“老银养人,能护着你……奶奶不在了,它就替我守着你长大……”
手腕上的银镯子忽然泛起一阵暖,顺着腕骨往心口漫,像奶奶弥留时攥住我手的温度。那时她的手枯瘦得只剩一层皮,指节却拼尽全力收紧,老茧在镯子上磨出细碎的响。
我低头望那内侧的“晓”字,泪水把光晕泡得发颤,那字竟像活了似的,在长明灯的暖光里轻轻跳,闪着她看我时才有的柔亮。
“鸡叫第二遍了……”声音轻得快要看不见,像灶膛里最后一缕青烟,风一吹就散了,“晓晓……奶奶该走了……你得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草木灰里响起“沙沙”的轻响,是奶奶特有的小碎步,一步一踮地往门口挪。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浅,像沙漏里漏下的细沙,没入晨光里。
到门口时脚步声顿了顿,接着是一声叹息,轻得像深秋最后一片银杏叶飘坠,落在心尖上却沉甸甸的,压得人鼻尖发酸。
“吱呀——”虚掩的木门被推开半寸,清晨的凉风卷着露水的潮气涌进来,窗帘被吹得轻轻晃,露出窗外墨色的天渐渐褪成了鱼肚白,像奶奶浆洗过的白粗布,干净又软和。
然后,脚步声彻底没了。
后颈那缕若有若无的微凉气息散了,屋里只剩下樟脑丸的清苦、艾草的辛香,还有长明灯燃烧的“噼啪”声,单调却安稳,像她生前坐在藤椅上打盹时的呼吸。
我坐在冰凉的沙发上,眼泪把衣襟洇出深色的痕,却死死攥着衣角不敢回头。老人们说,送终时不能回头,回头了,魂魄就舍不得踏过忘川了。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每一声都像钝刀子割着心,割得人五脏六腑都空落落的,只剩回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第二遍鸡鸣,比第一遍更清亮,像要把天边的最后一点墨色都啄开。
鱼肚白渐渐晕开淡淡的粉,从天际线往中间漫,像奶奶年轻时偷偷抹在颧骨上的胭脂,被晨露打湿了,晕出温柔的暖。
楼道里慢慢有了活气:张阿姨早起的咳嗽声,陈爷爷的拐杖敲在楼梯上的“笃笃”声,还有远处早点摊的吆喝——“油条豆浆嘞——刚出锅的热乎的——”
天,真的亮了。
我慢慢转过头。
客厅里空荡荡的,供桌却像是热闹过一场:红烧肉和排骨少了大半,骨头上还留着浅浅的牙印,米酒杯底朝天,盘子里的橘子糖又少了几颗,糖纸散落在桌角,像是奶奶真的坐在这里,边吃边念叨“这排骨炖得烂,合我胃口”。
草木灰里印着两串痕迹:一串是奶奶的布鞋印,从门口到供桌,再到我面前,浅浅的带着小碎步的弧度,针脚纹路还清清楚楚;另一串扭曲的爪痕和拖痕被布鞋印盖得严严实实,只剩下几道模糊的浅沟,像被晨露洗过的蛛网,轻轻一碰就散了。
供桌角落的桃木梳静静躺着,梳齿间缠着一根灰白的发丝,是刚才她“替我梳头”时落下的,发丝软乎乎的,还带着点艾草的香。茶几上,印着红牡丹的搪瓷杯被扶得端端正正,里面还剩小半杯蜂蜜水,杯沿沾着点奶渍,是昨晚她一勺勺喂我喝的,说“喝了睡得安稳,不做噩梦”。
奶奶的房门敞着,书架稳稳当当立着,地上的书都被捡回原位,只有最上面那本旧版《红楼梦》翻开着,停在黛玉葬花那一页,书页边缘沾着点草木灰,像她枯瘦的手指刚轻轻捻过,还留着温度。
长明灯的光晕里,银镯子内侧的“晓”字还在微微发亮。我抬手摸着那字,忽然想起奶奶总说“人走了,念想还在”。原来那些看不见的牵挂,都藏在脚印的纹路里、糖纸的褶皱里、书页的灰痕里,藏在每一缕不肯散去的余温里。
窗外的天光彻底亮了,暖融融的阳光漫进屋里,落在供桌的相框上。照片里的奶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正举着糖葫芦朝我招手,颧骨上的胭脂红得像此刻天边的霞。
我对着相框轻轻说:“奶奶,我会好好的。”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动了窗帘,像一声轻轻的应答,带着草木灰和阳光的味道,落在我手背上,暖乎乎的。
供桌中央,布娃娃“小红”端端正正坐着,红裙子是奶奶用旧灯芯绒改的,边角被磨得毛茸茸的,裙摆上绣的小白花早就洗得发白,却被捋得平平整整,连领口歪了的蝴蝶结都系得规规矩矩。
它塑料脸上的漆掉了好几块,左眼眉梢缺了个小角,鼻尖的红漆磨成了浅粉,可那双黑纽扣眼睛亮晶晶的,竟像是被谁轻轻擦过,正弯着弧度对着我笑——就像小时候我哭鼻子时,奶奶把它塞到我怀里说“你看小红都笑你啦”的模样。
我放轻脚步走到供桌前,木桌沿还留着奶奶常年摩挲的光滑痕迹。指尖触到那盒橘子糖时,铁皮盒冰凉的触感混着点微暖,盒身上印的橘子图案被岁月浸得发暗,边角起了层薄锈,开盖时“咔哒”一声轻响,和小时候每次从奶奶抽屉里翻糖吃的声音一模一样。
里面的橘子糖还剩大半盒,糖纸是透亮的橘红色,印着皱巴巴的橘子瓣,有几颗糖纸边角卷了边,像是刚被人捏过又轻轻放回去的。
我捏起一颗,糖纸在指尖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剥开时橘色的糖块滚出来,圆滚滚的沾着点白霜。
塞进嘴里的瞬间,甜津津的橘子味就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微酸的清甜顺着喉咙往下淌,和小时候奶奶从兜里掏出来塞给我的味道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