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望江西路末班站”的雨里,第三次按亮手机时,屏幕像濒死的鱼一样抽搐了两下,彻底坠入黑暗。
最后一秒的光亮里,时间死死钉在午夜十一点四十九分。雨珠顺着手机边缘往下滚,在掌心积成小小的水洼,冰凉的触感像某种黏腻的虫豸在爬。
风裹着雨丝斜斜地扫过来,卷着站台广告牌上的塑料布“哗啦啦”响,那声音太像有人拖着湿漉漉的裙摆从身后走过——我猛地回头,只有路灯在雨雾里晕出的橙黄色光晕,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贴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像一截泡发的海带。
“37路……到底来不来?”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被雨吞掉一半,剩下的碎末落回耳边,倒像是有个沙哑的声音在应和。
我叫陈默,刚在“星科设计”熬过第三个通宵。总监把修改了七遍的方案摔在我脸上时,窗外的天已经泛出了鱼肚白。
他唾沫星子喷在我额头上:“再搞不定就卷铺盖滚蛋!”
我盯着他领带夹上那块褐色污渍——上周他带客户去应酬,回来时蹭的油渍至今没擦掉——突然觉得这破工作还不如楼下便利店的夜班收银员。
可当我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出写字楼,才发现钱包里只剩三张皱巴巴的五块钱,手机电量1%,打车软件在“正在匹配司机”的界面卡了十分钟,最后跳出来一行字:“当前区域暂无可用车辆”。
最后,我只能走到三公里外的这个末班站,等那个据说24小时营业的37路。
关于37路的传闻,我之前在公司茶水间听过。老周说这路车邪性,三年前他表弟夜班后坐末班车,明明投了两枚硬币,司机却盯着投币箱说“还差一个”。他表弟骂了句脏话,回头看见空荡的车厢后排,不知何时坐了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正举着枚生锈的铜钱朝他笑。
还有一次,车到“老城区西站”,上来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婴儿用红布裹着,全程没哭没闹,下车时女人转身道谢,老周表弟才发现那红布里裹着的是个枕头,枕头上用黑线绣着两只眼睛。
“你这是都市传说看多了。”当时我正啃着冷掉的包子,豆浆洒在衬衫第二颗纽扣上,黏糊糊的。现在才知道,当人被逼到绝境,哪怕是传说里的车,也会盼着它快点来。
站台的长椅积着水,水面浮着层绿苔,我不敢坐,只能靠着锈迹斑斑的站牌。
铁皮上的线路图被雨水泡得发涨,红色的站点名称晕成一团团模糊的色块,只有“望江西路末班站”几个字异常清晰,像是用红漆刚描过,边缘泛着诡异的油光。
我眯起眼凑近看,忽然发现线路图最末端,在“终点站:老城区火葬场”后面,还有一个用铅笔写的小字站点,笔画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的涂鸦,我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是“芦苇荡”三个字。
“芦苇荡?”我皱起眉。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里住了五年,我从没听过这个地名。
但不知为何,这三个字像根针,轻轻刺了下太阳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是小时候?外婆讲故事时提过?记忆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像被水浸透的纸。
风突然停了。
雨还在下,可刚才还呼啸的风像是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喉咙,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的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雨打在伞面上的“噼啪”声、远处汽车驶过的引擎声、甚至我自己的呼吸声,都像被一层厚厚的棉花裹住,闷得人胸口发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像是刚挖开的坟头。
然后,我听见了引擎声。
不是公交车那种沉闷的轰鸣,而是像老旧摩托车一样的“突突”声,断断续续,时远时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突然在耳边炸开。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路的尽头是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声音就在黑暗里沉浮,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刺耳杂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着生锈的排气管。
“车来了?”我下意识地直起身子,抻着脖子往前看。脖颈的肌肉因为长时间僵硬,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里格外清晰。
车灯的光刺破黑暗时,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那不是公交车常见的双光大灯,而是一盏昏黄的灯,像提在手里的马灯,光线忽明忽暗,把路面照得一块亮一块暗,更显得诡异。
车影在雨雾里慢慢清晰,确实是37路——但不是我平时见过的那种银灰色公交,而是一辆深绿色的老式铰接车,车身上的漆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锈成红褐色的铁皮,像结痂的伤口。
车窗玻璃蒙着层厚厚的灰,灰层上有几道歪歪扭扭的划痕,像有人用指甲抠过,更像蒙着一层死人的眼白。
它停在我面前时,没有刹车声,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滑过来,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车门“嘶”地一声打开,气压阀的声音里夹杂着金属锈蚀的“咯吱”声,一股混杂着霉味、烟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涌了出来,直冲我的鼻腔。
那烟味很特别,不是常见的香烟味,而是像烧纸的味道,带着点焦糊的甜气,闻着让人喉咙发紧,像吞了口滚烫的香灰。
我犹豫了一下。
这车太旧了,旧得像是从博物馆里开出来的。我上周才坐过37路,明明是崭新的电动公交,车厢里还贴着“文明乘车”的标语。而且……刚才公交App明明显示末班车十一点零五分就该过站了。
“上不上?”驾驶座上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抬头看去,司机穿着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毛衣。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他下巴上的胡茬,和嘴角叼着的一支烟。
那支烟明明没点燃,烟身却冒着缕淡淡的白烟,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散开,绕着他的帽檐打了个圈。
“是37路吗?”我问,声音有点发飘。右脚尖已经踏上了第一级台阶,冰凉的雨水顺着鞋底往上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