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库彼修正身处阿瑞斯星第三维护港的深层甲板。他刚带领一支由新兵组成的工程小队,完成了对一艘主力驱逐舰“不屈号”引擎过载管道的紧急抢修。空气里弥漫着高浓度冷却液刺鼻的甜腥味,混合着熔融金属残留的焦灼气息。他身上那套沾满油污的赤冥分队标准制服还没来得及更换,腹腔深处因长时间引导能量而隐隐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块尚未完全冷却的烙铁。
通讯器是在他拧紧最后一颗压力阀螺栓时尖啸起来的。不是常规的频道广播,而是最高权限、单线加密的紧急指令,直接切入他植入耳后的骨传导接收器。指令内容极其简短,却冰冷刺骨:“赤冥分队全员,即刻脱离现有岗位,按‘烬土’预案,向指定坐标集结。重复,即刻脱离。最高警戒。”
库彼修粗壮的手指还捏着那颗温热的螺栓,动作僵在半空。“烬土”预案……那是只有在军团遭遇毁灭性打击,或最高指挥官路法总长生命受到直接威胁时,才会启动的最终应急方案。他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泵出的血液都带着一股不祥的寒意。
“库彼修队长?”身边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小心翼翼地问道,手里捧着的工具盘微微颤抖。“是……是出什么事了吗?”
库彼修深吸一口气,压下腹腔那不自然的灼热感,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任务完成。你们按照标准流程进行收尾,然后立刻返回驻地,没有下一步命令前,不得外出。”他没有看那些新兵眼中瞬间涌起的恐惧和疑惑,转身大步走向通道深处。金属靴底敲击在格栅地板上,发出沉重而孤独的回响,在空旷的维护通道中传得很远。
指定的集结坐标位于阿瑞斯星阴影面,一个早已废弃的星际尘埃采集站。这里远离星球的光芒,只有远处恒星群冰冷的微光和偶尔划过的陨石尾迹,勉强勾勒出采集站扭曲、破败的骨架。虚空是绝对的静默,连声音都被剥夺,只有他飞行器引擎关闭后,金属外壳因温差收缩发出的“嘎吱”声,异常清晰。
他走出舱门,立刻感受到了那不同寻常的凝重。废弃的中央处理平台上,已经聚集了一些身影。全都是赤冥分队的成员,一个不少。没有交谈,没有往常任务间隙的粗鲁玩笑,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沉默地站立在冰冷的虚空中,如同一尊尊即将投入熔炉的钢铁雕像。
副队长库拉靠在一根断裂的金属支柱旁,她那红金相间的面具在微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仅露出的嘴角紧抿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腰间的断魂双刀的刀柄。库罗耶蹲在阴影里,庞大的身躯微微佝偻,喉咙里发出一种极低沉的、仿佛野兽压抑般的咕噜声,他偶尔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泛着红光的眼睛里,是几乎要溢出的暴戾和……一种被欺骗后的茫然。库索吉斯独自站在最边缘,他那仅有眼白的独眼在黑暗中如同鬼火,扫视着周围的虚空,毒虬刀幽绿的刃锋偶尔划过一丝微光,映照出他脸上那些诡异的白色纹路,更加森然。库伦克焦躁地踱着步,额头上那枚猎杀巨鳄的荣耀印记在暗处隐隐发亮,他下颌那枚粗长的獠牙不时刮擦着胸甲,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库列斯克如同融入背景的幽灵,静立不动,只有他颈部那圈金属齿轮装饰偶尔反射的光芒,证明着他的存在,他手中那柄疾窟刀斜指地面,仿佛随时会撕裂这片死寂。库克则靠在一个废弃的控制台边,仅存的右眼半眯着,手指在塚毒刀那缠绕着瘴气的刀身上轻轻划过,不知道在计算着什么。
队长库忿斯站在众人前方,背对着他们,面向深邃的星空。他那对红白相间的螺旋巨角在星光照耀下如同燃烧的烽火,但此刻,那宽厚的背影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那柄象征着力量与守护的怒龙之斧,此刻并未召唤,却仿佛有无形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库彼修走到库罗耶身边停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这位“噬能者”身上散发出的不稳定能量波动,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沉默地站着,腹腔内的器官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升温,一股熟悉的、用于战斗的灼热感在血脉中流淌,对抗着这虚空带来的刺骨寒意。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平台尽头的阴影一阵扭曲,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笔挺的、象征无上权威的总长制服,步伐依旧沉稳,但那张平日里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深可见骨的悲怆。是路法总长。
所有赤冥队员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没有人说话,但空气中那紧绷的弦,几乎要断裂。
路法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他的视线在库彼修沾满油污的制服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痛惜,是愤怒,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然。
“都到了。”路法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知道你们心中有无数疑问。我也一样。”他抬起手,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枚小小的、不断变幻着色彩的能量晶核——阿瑞斯能晶的微缩投影。
“就在三个标准时前,皮尔王签署了银河最高审判庭的最终裁决。”路法的声音平稳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以银河正义法的名义,判定我,路法,以及我所直属的幽冥军团二十四名禁卫战士,犯有‘贪、嗔、痴’三极罪。即刻剥夺一切军衔、荣誉,星系内通缉,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贪夺罪……嗔煞罪……痴绝罪……”库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里带着一种扭曲的、近乎尖啸的笑意,“真是……好听的罪名。”
库罗耶猛地抬起头,喉咙里的咕噜声变成了低沉的咆哮:“凭什么?!我们为阿瑞斯流过血!我们在塔拉星点燃小行星带!在乌鲁斯监狱挡住数万暴徒!凭什么说我们有罪?!”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采集站里回荡,带着 raw 的、未被消化理解的愤怒。
“凭权力。”路法的回答简单而残酷。“凭皮尔王需要替罪羊,来掩盖他日益膨胀的野心和对于能晶能量的无尽贪婪。凭他需要扫清我们这些知晓他太多秘密、功高震主的‘障碍’。”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库忿斯身上。“库忿斯,你还记得德拉肯星域,我们死守三日,为主力赢得反击时间的那场战役吗?”
库忿斯沉重地点头,声音沙哑:“记得。赤冥分队,三百二十名兄弟,永远留在了那里。”
“那份战报,被修改了。”路法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新的官方记录里,是我们赤冥分队贪功冒进,擅自出击,导致防线险些崩溃,是皮尔王亲卫队的及时支援,才挽回了败局。而我们,成了需要被掩盖的‘失误’。”
“什么?!”库伦克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怒吼,一步踏前,脚下的金属平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们用命守下来的!成了我们的罪?!”
“不止如此。”路法看向库彼修,“库彼修,银河监狱平乱,你‘焚尽者’的威名,在官方记录里,是对投降者进行无差别屠杀的暴行证明。你获得的魔血镰,成了你嗜杀成性、勾结幽冥邪物的证据。”
库彼修感觉一股炽热的岩浆瞬间冲上了头顶。他想起在乌鲁斯环形监狱那狭窄的通道里,火焰如何从他腹腔喷涌而出,形成那道延绵数公里的焚尽之墙,想起身后那些需要保护的平民和战友,想起自己是如何榨干每一分力量,才勉强守住那道防线。那时,他听到的是欢呼,是崇敬,是“英雄”的称号。而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文字,变成了钉死他的罪状。他腹部那引以为傲的火焰器官剧烈地痉挛着,传来一阵阵灼痛,那不是战斗前的预热,而是信念被彻底焚烧后的余烬之痛。
路法继续说着,每一句,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剜开他们记忆中最荣耀的伤疤,然后撒上名为“背叛”的盐。库索吉斯那兵不血刃解放空间站的“瘟疫”行动,成了释放非法生化武器的战争罪;库列斯克那完美的“无声风暴”斩首,成了卑劣的刺杀;库克那精准的“寂静花园”战术,成了对环境进行不可逆破坏的生态屠杀……
曾经守护银河的功绩,一桩桩,一件件,被扭曲,被涂抹,变成了他们“贪婪”、“嗔怒”、“痴愚”的证明。空气变得粘稠而滚烫,愤怒、委屈、难以置信的情绪在赤冥队员们之间无声地传递、碰撞、发酵。库彼修能听到身边库罗耶粗重的喘息,能看到库伦克额头的印记红得发亮,能感受到库拉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刺骨的杀意。
“他们夺走了我们的过去,我们的荣誉,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一切。”路法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压抑的悲怆终于化为冲天的怒火,他举起手中那枚能晶投影,光芒将他脸上的每一道坚毅的线条都照得清晰无比。“而现在,他们还要夺走我们的未来,我们的生命!他们要将我们彻底抹去,像抹掉星图上一个无用的坐标!”
他环视着这些他曾一手提拔、并肩作战的战士们,目光如同燃烧的恒星。“我们还有选择吗?跪下来,祈求那早已腐朽的律法和虚伪的王者,赐予我们一个‘公正’的审判?还是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往银河的角落,在无尽的追捕和唾弃中苟延残喘?”
路法向前一步,声音如同宇宙崩塌前的雷鸣,震动着每一个人的灵魂:“不!我们别无选择!忠诚被践踏,唯有以血洗刷!公正已死亡,唯有以力争夺!他们畏惧能晶的力量,畏惧我们知晓能晶真正的秘密!那么,我们就去夺取它!用这被他们定义为‘罪’的力量,向这个不公的银河,讨还我们应得的公道!为我们被玷污的荣耀,复仇!”
“复仇!”库拉第一个响应,她的声音尖利而狂热,断魂双刀在她手中嗡鸣,仿佛渴望着饮血。
“复仇!!”库罗耶咆哮着,恶食魔刃感受到主人的怒火,刀身上的孔洞发出贪婪的吸吮声。
库伦克、库索吉斯、库列斯克、库克……所有赤冥队员的眼中,都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不再是守护的阿瑞斯之光,而是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即将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
库彼修站在那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父辈在熔岩管道旁挥洒汗水的背影,路法在演习场上投来的赞赏目光,第一次召唤金刚铠甲时那血脉相连的悸动,与赤冥兄弟们并肩作战时毫无保留的信任,魔血镰入手时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皮尔王那冰冷无情的判决书上,定格在路法总长此刻那决绝而悲怆的脸上。
他的腹部,那承载了他力量与骄傲的火焰器官,从未像此刻这般灼热,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熔化成滚烫的岩浆。那不是失控的暴走,而是一种极致的、浓缩到近乎固态的愤怒与觉悟。他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背后那柄巨大而狰狞的魔血镰。冰冷的金属握柄入手,与他体内的灼热形成鲜明的对比,刃面上那红色的纹理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的心跳一起脉动。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金属靴子踩在冰冷的平台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仿佛烙铁印下的脚印。他越过低吼的库罗耶,越过杀意凛然的库拉,最终,停在了队长库忿斯的身边,与他的队长并肩而立。
库忿斯侧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痛心,有理解,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库彼修没有看他的队长,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路法总长身上,锁定在那枚象征着希望与毁灭的能晶投影上。他开口,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有些沙哑,却如同地核深处涌动的熔岩,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沉重与滚烫:
“我的火焰……”他顿了顿,腹腔的炽热几乎让他无法顺畅呼吸,但他还是用力地,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曾为守护阿瑞斯的荣耀而燃烧。它点亮过黑暗的星域,净化过罪恶的牢笼,温暖过同伴的脊背。”
他抬起另一只手,抚上自己灼热难当的腹部,感受着那里面奔腾咆哮的力量。
“但现在,阿瑞斯亲手熄灭了这荣耀之光,将这火焰视为罪孽,将忠诚斥为嗔煞。”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嵌入腹部的甲壳。魔血镰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决意,刃面上的红色纹理骤然亮起,散发出不详而强大的能量波动,周围的虚空都似乎微微扭曲。
“那么,从今日起——”库彼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熔岩冲破地壳的轰鸣,在这死寂的废弃采集站中炸响,“我的火焰,将只为焚尽这虚伪与不公而沸腾!只为洗刷我等被玷污的姓名而燃烧!”
他猛地将魔血镰顿在地上,镰刀那巨大的弧形钩刃与金属平台碰撞,溅起一溜刺眼的火星。他面向路法,挺直了脊梁,那沾满油污的制服,那因愤怒而灼红的腹部,那柄煞气冲天的凶刃,与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构成了一幅悲壮而狰狞的画面。
“总长!我的命,是你从熔渣区捡回来的!我的力量,是你亲手点燃的!我的刀,因你的信任而有了方向!”
“今日,库彼修在此立誓——”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每一位赤冥分队的同伴,最终回到路法身上,声音如同亿万星辰同时崩灭的余响,沉重,清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纵使前路是永夜,是深渊,是银河倾覆,烬土无边!我,库彼修,亦将追随于你!用这被诅咒的熔岩之血,用这噬魂的魔血凶刃,为你,为我们,劈开一条……属于复仇者的血色星河!”
“直至……此身成灰,此魂燃尽,无悔!”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腹腔的灼热感达到了顶峰,一道肉眼可见的暗红色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带着硫磺与金属的气息,仿佛他整个人都化作了一座行走的活火山。魔血镰发出一声愉悦的嗡鸣,仿佛无数亡魂在为之应和。
他没有咆哮,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即将投入熔炉、重塑利刃的最后一块矿石,等待着他的将军,他的总长,下达那通往毁灭与新生的……第一个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