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K-73矿星深层居住点delta,是以能量配给周期、钻头磨损更换次数以及岩层开采进度来模糊计算的。库列斯克在昏暗、压抑且充满规律性轰鸣的环境中,如同矿道壁上那些依靠微量放射性和湿气存活的暗色苔藓,缓慢而坚韧地生长着。童年那次因库岩失误而引发的险情,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入了他的骨髓,使他比同龄的任何族人都更深刻地理解“秩序”二字的重量。那不仅仅是规则,是生存的保障,更是一种近乎神圣的、维系着这黑暗世界中脆弱群体生命的律令。
数年过去,库列斯克的身形逐渐拉长,虽然依旧带着少年人的单薄,但长年累月的辅助劳作——推拉载满矿石的小型矿车、传递工具、清理碎渣——已经让他覆着暗红色皮肤的骨骼和肌肉,显现出属于矿工种族的、初具规模的坚韧轮廓。他头上那些红黑纹理的尖角愈发粗壮、狰狞,但依旧被那副特制的、如今已与他角身生长部分嵌合的金属箍紧紧束缚着,冰冷的金属边缘磨蹭着角质的根部,成为一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约束”的物理存在。他的面庞线条更加硬朗,那双在幽绿苔藓光下呈现深色的眼睛,大多数时候都如同两口废弃的竖井,沉静、缺乏波澜,只有在他全神贯注感知环境细微变动时,才会偶尔掠过一丝如同稀有矿物反光般的锐利。
他不再仅仅是跟随在父亲库铎身后的“深暗之子”,而是开始承担起更具体的、属于一个准成年矿工的责任。他的工作区域,也从相对“安全”的主矿脉周边,逐渐扩展到了一些正在开拓中的、风险更高的新支脉。负责带领和教导他的,除了沉默寡言的父亲,还有一位名叫库鲁姆的老矿工。库鲁姆是居住点里经验最丰富的“探脉者”之一,他能通过舌苔品尝岩石粉末的细微差别来判断矿物成分,能通过敲击岩壁听回声,在脑海中勾勒出后方数十米内岩层的结构和稳定性,其精准度堪比那些时灵时不灵的便携探测器。库鲁姆的脸上布满了比库铎更深的沟壑,那是岁月和岩尘共同雕琢的作品,他左腿有些微跛,那是年轻时一次岩爆留给他的纪念。
“小子,看这里,” 库鲁姆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岩石,他粗糙的手指指着前方一条新开凿的矿道侧壁,那里岩石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暗沉,“颜色发暗,颗粒感变细,还带着点潮气。这说明什么?”
库列斯克凑近了些,几乎将脸贴在冰冷的岩壁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捕捉着那混杂在浓重粉尘味中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湿霉气。然后,他伸出带着厚茧的指尖,轻轻刮下一点岩粉,在指间捻动。
“岩层应力有变化,” 库列斯克的声音低沉,语速平缓,这是他长期在需要保持安静的环境中养成的习惯,“可能含有吸水矿物,结构不稳定。需要额外支护,钻探振动频率也要降低,避免共振。”
库鲁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他点了点头,用手中那根充当手杖兼探测棍的旧镐柄敲了敲那块岩壁,发出“叩叩”的闷响。“耳朵凑过来,听。”
库列斯克依言将耳朵贴近。在远处大型钻机沉闷的轰鸣背景音下,他捕捉到了岩壁内部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像是冰层在缓慢开裂。
“听见了吗?这是它在‘说话’,” 库鲁姆低声道,“它在告诉我们,它累了,承受到极限了。一个好的矿工,不仅要会挖,更要会听。掠夺式的开采,只会引来毁灭。秩序,不仅在于我们如何行动,也在于我们如何理解这片我们赖以生存、也时刻想要吞噬我们的岩石。”
库列斯克默默记下。库鲁姆的教导,是对父亲“秩序即生命”理念的补充和深化。秩序,是双向的,是对环境的敬畏,是对潜在危险的预判和妥协。
这天,他们所在的这支十二人采矿小队,由库铎带领,负责开拓一条代号“七号蛇颈”的新矿脉。据说初步探测显示,这条矿脉深处可能蕴藏着高纯度的“炽能晶核”,一种对阿瑞斯主星能源系统至关重要的战略资源。任务的重要性,使得空气(如果这浑浊刺鼻的气体可以称之为空气的话)中除了常规的紧张,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迫切。
“七号蛇颈”的入口狭窄得仅容一人匍匐通过,内部则如同其名,蜿蜒曲折,时宽时窄,顶壁低矮,时常需要弯腰甚至爬行。岩壁湿滑,渗出的带着硫磺味的酸性水珠不时滴落在他们的防护服上,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光线在这里更加稀缺,他们头盔上的光束是唯一的光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切开一道道有限的光明,光柱中,粉尘如同疯狂的微型生物般舞动。
库铎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影在晃动光束的照射下,在怪石嶙峋的岩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一个在黑暗中开辟道路的远古巨灵。库列斯克紧随其后,再后面是库鲁姆、库岩(那个曾经因制造噪音而受罚的年轻矿工,如今已是队伍里的骨干之一),以及其他八名矿工,包括一个名叫库莉的女性矿工,她以灵巧和细心着称,负责记录矿脉数据和设置临时标记。
队伍的行进极其缓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除了钻机待机的低沉嗡鸣和沉重的呼吸声,只有脚步声——被刻意放轻、努力适应地面情况的脚步声,以及偶尔工具碰撞到岩壁时,人们会立刻屏住呼吸的瞬间寂静。库列斯克全身的感官都处于高度警觉状态。他的脚底透过厚重的矿工靴底,感受着地面的每一次轻微震颤,分析其来源和强度;他的耳朵过滤着各种声音,从远处其他作业面的模糊噪音,到近处岩层内部任何不祥的异响;他的鼻子分辨着空气中复杂的气味矩阵,警惕着任何预示着危险气体泄漏或者岩层结构性变化的异常味道。
“停。” 库铎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墙,让整个队伍瞬间凝固。
所有光束瞬间集中到库铎所指的方向。前方大约二十米处,矿道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稍微开阔的“厅”,但顶壁却异常低矮,并且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深色裂缝。一些细小的碎石正持续从裂缝中簌簌落下,在光束的照射下,如同下着一场无声的、不祥的黑暗之雨。
“压力异常区,” 库铎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熟悉他的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凝重,“库鲁姆。”
库鲁姆跛着脚,慢慢挪到队伍前列,和库铎并肩站立。他取下腰间的探测棍,开始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不同区域的岩壁,同时将耳朵紧紧贴上去,闭着眼睛,眉头紧锁,整个人仿佛与岩石融为了一体。库列斯克和其他人一样,屏息凝神,连心跳都似乎放缓了。时间在寂静和等待中,仿佛被拉长、粘稠化了。
几分钟后,库鲁姆缓缓抬起头,睁开的眼睛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不行,库铎。这里的结构比我们想象的更糟糕。像一团被虫子蛀空了的烂木头,看着还有点形状,里面已经千疮百孔。共振点太多,任何稍大一点的振动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库铎沉默着,头盔光束在那片危险的顶壁上缓缓移动,像是在权衡。开采炽能晶核的任务很重要,但队员的生命更重要——这是深植于他,也深植于每一个资深矿工心中的最高秩序。
“绕道?” 库岩在后面小声提议,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地图显示,这是唯一可行的路径,” 库莉的声音从队伍中段传来,她正看着手腕上的便携式矿脉扫描仪,尽管屏幕上满是干扰纹,“两侧都是超高密度岩层,钻穿它们需要的时间和我们重新勘探一条新矿脉差不多。”
空气仿佛变得更加沉重。放弃,意味着任务失败,可能影响到整个居住点下一个周期的能量配给份额。强行通过,风险巨大。
“加固,缓慢通过。” 库铎最终做出了决定,声音沉稳,不容置疑。“库列斯克,库岩,把备用液压支柱抬过来。库莉,计算最佳支撑点。其他人,后退到安全距离,保持警戒。”
命令被迅速而无声地执行。库列斯克和库岩从队伍后面抬来了沉重的、需要两人合作的液压支柱。这种支柱展开后可以顶住矿道顶壁和地面,提供临时支撑,但在这种结构不稳定的区域,能起到多大作用,谁心里都没底。汗水从库列斯克的额角滑落,混合着岩尘,流进他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他不敢抬手去擦,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和库岩的配合上,确保支柱在搬运过程中不会产生任何不必要的碰撞。
在库莉根据扫描仪数据和肉眼观察,快速指出了几个关键支撑点后,库铎亲自动手,和库鲁姆一起,开始安装第一根支柱。整个过程慢得令人心焦。每一个动作都刻意放慢,每一个金属部件咬合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当液压泵启动,支柱缓缓伸长,顶住顶壁时,那“嘎吱嘎吱”的声音,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第一根支柱刚刚就位,库铎和库鲁姆正准备安装第二根时,异变陡生!
不是来自他们正在加固的顶壁,而是来自他们侧后方,一段原本被认为相对稳固的矿道顶壁!毫无征兆地,一阵低沉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隆隆”声从岩层深处传来,紧接着,大片大片的岩石如同被无形之手撕扯般,开始崩裂、坠落!
“坍塌!后退!快!” 库铎的怒吼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噪音。
混乱在刹那间爆发。然而,这种混乱,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惊慌失措的奔逃,而是一种在长期训练和生存本能驱使下的、极度紧张的规避动作。光束在剧烈晃动,人影在纷飞的碎石和弥漫的尘埃中穿梭、扑倒、翻滚。
库列斯克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推了他一把,是库岩在危急关头将他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向后跌倒,后背重重撞在湿滑的岩壁上,与此同时,一块桌面大小的岩石轰然砸落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溅起的碎石像子弹一样击打在他的防护服上。
“库莉!” 一声惊呼传来,是库鲁姆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库列斯克猛地抬头,透过弥漫的尘埃,他看到在坍塌区域的边缘,库莉为了抢救那台宝贵的矿脉扫描仪,动作慢了一瞬,她的左腿被一块坠落的巨石死死压住了!她整个人半跪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试图挣脱,却徒劳无功。
“救我……” 库莉微弱的声音在轰隆的坍塌声中几乎细不可闻,但那双在尘埃中写满痛苦和恐惧的眼睛,却清晰地映入了库列斯克的眼中。
“稳住!不要乱!” 库铎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尽管他自己也刚刚躲过一劫,头盔上布满了灰尘。“库鲁姆,评估结构!库岩,带人从侧面试图顶住那块石头!其他人,寻找稳固掩体,注意二次坍塌!”
命令迅速下达。库岩和另外两名矿工立刻冒着还在零星坠落的碎石,冲向压住库莉的巨石,试图用肩膀和随手找到的钢钎将其撬动。但巨石太重,而且似乎卡在了其他落石之间,纹丝不动。
库鲁姆一边剧烈咳嗽着,一边用探测棍飞快地敲击着周围的岩壁,脸色越来越白。“不行!库铎!这里的应力完全失衡了!二次坍塌随时可能发生!范围会更大!我们必须立刻放弃这里!撤退!”
“放弃?” 库岩猛地回头,脸上混合着汗水、岩尘和不敢置信,“库莉还在下面!”
“不放弃,我们都得埋在这里!” 库鲁姆的声音嘶哑而绝望,“这是代价!无序的代价!我们必须遵守生存的秩序!”
库列斯克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金属手攥紧。他看到父亲库铎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块岩石,他的目光在痛苦挣扎的库莉、焦急试图营救的库岩、面如死灰的库鲁姆以及周围其他等待他最终命令的队员脸上迅速扫过。那一瞬间,库列斯克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内心那场无声的、却如同山崩地裂般的风暴。秩序要求他保全大多数,放弃少数。情感……在这深暗的矿井中,情感是奢侈品,是可能导致全军覆没的弱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刀割。
就在这时,压住库莉的那块巨石下方,因为库岩等人的撬动和持续的地层微小移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紧接着,一小块岩石崩落,库莉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鲜血从她被压住的腿部渗了出来,染红了灰黑的岩石。
这一幕,像一道闪电,劈入了库列斯克一直遵循着“秩序”法则的脑海。他看到了库莉眼中那不仅仅是痛苦和恐惧,还有一丝……即将被抛弃的绝望和认命。他想起了库鲁姆教导的,要“听”岩石说话,也要“听”同伴的呼喊。秩序,难道就是为了冰冷的生存数字,而碾碎眼前这具体的、正在消逝的生命吗?
一种从未有过的、炽热的、近乎违背他所有认知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猛地炸开。那不是愤怒,不是冲动,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对“同伴”二字的坚守。
他没有等待父亲的命令。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库列斯克像一道暗红色的影子,猛地从掩体后窜出,扑向了库莉所在的位置。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长期在狭窄空间活动养成的精准和敏捷。他避开了空中落下的一块碎石,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到了库莉身边。
“库列斯克!回来!” 库铎的怒吼声如同惊雷。
但库列斯克充耳不闻。他跪在库莉身边,无视了头顶仍在簌簌落下的尘土和碎石,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块压住库莉的巨石。他没有像库岩那样试图去撬动它——那显然是徒劳的。他的目光落在了巨石与地面接触的边缘,以及库莉被压住腿部的具体位置。
“信我。” 他对库莉说道,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除了父亲和导师之外的人说话。
库莉疼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是用那双充满泪水和绝望的眼睛看着他。
库列斯克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埃的空气,闭上了眼睛。并非放弃,而是在调动他所有的感知。他的双手,那双覆盖着厚茧、指节粗大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压住库莉腿部的岩石上。他不是在用力,而是在“感受”。通过指尖传来的细微震动,通过皮肤接触到的岩石温度和纹理,他仿佛在读取这块巨石所承载的力量分布,寻找着那个最微妙、最关键的支撑点。
这是他常年累月在黑暗中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天赋。一种对物质结构、对力学平衡的直觉。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伴随着头顶岩层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和远处库铎压抑着焦灼的呼吸声。
突然,库列斯克睁开了眼睛。他猛地抬起双手,不是去推,而是用一种极其古怪的、快速而短促的力道,狠狠地砸向巨石侧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凸起!
“砰!” 一声闷响。
那不是试图撼动巨石的蛮力,更像是一种……精准的振动打击!
奇迹发生了。
就在他击打那个点的瞬间,那块巨大的岩石仿佛内部某个结构被破坏了一般,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原本死死卡住的位置微微一松,向上弹起了不到一厘米的缝隙!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厘米!
“拉!” 库列斯克对着惊呆了库岩吼道。
库岩瞬间反应过来,和另一名矿工一起,用尽全力将库莉从那一闪即逝的缝隙中猛地拽了出来!
几乎就在库莉被拖离原地的同时,那块巨石因为失去了微妙的平衡,轰然一声,彻底塌陷下去,将刚才库莉被困的位置彻底掩埋!
“走!” 库铎的声音如同解除了定身咒,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和库岩一起架起几乎虚脱的库莉,同时另一只手粗暴地抓住库列斯克的后领,将他向后拖去。
“全员!最高速撤退!放弃所有非必要装备!” 库铎的命令在轰隆的坍塌背景音中依旧清晰。
没有人犹豫,没有人回头。生存的本能和严格的纪律在这一刻完美结合。队伍像一道激流,向着来时的矿道疯狂撤退。身后,是如同死亡交响乐般越来越响亮的岩石崩裂和坠落声,整个“七号蛇颈”矿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湮灭。
库列斯克被父亲有力的手臂拖着,在颠簸和晃动中奔跑,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们刚刚所在的那片区域,已经被彻底埋葬在万吨岩石之下,尘土如同海啸般向他们涌来。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劫后余生的恐惧,而是因为刚才那一刻,他做出了一件完全违背他所受教导的、“无序”的事情。
他干预了。他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依靠自己的判断和行动,改变了一个注定要被“秩序”牺牲的结局。
他们一直跑到主矿道相对安全的区域,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确认二次坍塌没有蔓延过来后,所有人才如同虚脱般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相对“干净”的空气。光束在尘埃中交错,映照出一张张惊魂未定、布满汗水和污垢的脸。
库莉被平放在地上,她的左腿伤势不轻,但好在被及时救出,没有生命危险。库岩正在用急救包进行初步处理。
库铎站在众人面前,他的防护服有多处刮痕,头盔上也沾满了泥灰。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个队员,最后,目光定格在了靠在岩壁边、低垂着头的库列斯克身上。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所有人都知道,库列斯克刚才的行为,严格来说,是严重的违抗命令,是将整个队伍置于了更大的风险之中。按照矿井的律令,这足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库鲁姆挣扎着站起身,看了看库铎,又看了看库列斯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
库铎一步步走向库列斯克,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矿道中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库列斯克的心上。库列斯克能感觉到父亲那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笼罩着自己,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和些许库莉血迹的手。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惩罚的准备,甚至包括被驱逐出这支队伍。但他不后悔。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者惩罚并没有到来。
库铎在库列斯克面前站定,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伸出了一只大手,不是打,也不是推,而是重重地、按在了库列斯克的肩膀上。那力量很大,几乎让库列斯克站立不稳,但那手掌中传来的,却并非愤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你,” 库铎的声音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以及一种库列斯克从未听过的、复杂难明的情绪,“打破了秩序。”
库列斯克的心沉了下去。
但库铎的话并没有结束。“……但也守护了同伴。”
库列斯克猛地抬起头,对上父亲的目光。那双一向如同深潭般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仿佛有暗流涌动。有后怕,有审视,但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认可?
“秩序,是为了生存,是为了守护。” 库铎缓缓说道,像是在对库列斯克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甚至是对自己说。“但当秩序本身要求我们放弃需要守护的同伴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正在接受救治的库莉,扫过脸上带着庆幸和疲惫的库岩和其他矿工,“……我们是否需要思考,这秩序,是否在某些时刻,变成了冰冷的枷锁?”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每一个矿工心中掀起了波澜。这是对他们奉行了一生的法则的质疑,是来自他们最高权威者的、前所未有的反思。
库铎的目光重新回到库列斯克身上,变得更加锐利。“你的行为,鲁莽,危险,不可复制。若非你那……古怪的直觉和精准,此刻我们失去的,将不止是一条矿脉。”
库列斯克低下头:“我接受惩罚。”
“惩罚?” 库铎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回去后,你的能量配给,扣减三分之一。负责清理所有工具上的岩尘,直到我满意为止。”
这惩罚,相对于他行为的潜在风险,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库铎接着说道,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但是,库列斯克今天也向我们展示了,在绝对的秩序之下,或许还存在一种东西,叫做……在绝境中寻找‘秩序之外生机’的勇气和能力。这并非鼓励无序,而是提醒我们,真正的秩序,不应扼杀所有的可能性,尤其是……守护同伴的可能性。”
他再次用力按了按库列斯克的肩膀,然后松开了手。“收拾东西,带上伤员,撤回居住点。这次任务……失败了。责任,由我承担。”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气氛依旧沉重,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库列斯克站在原地,感受着肩膀上残留的、父亲手掌的力度和温度,心中五味杂陈。他打破了秩序,却似乎触碰到了秩序更深层的含义。他受到了惩罚,却也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赦免和启示。
他看着父亲走向库莉,亲自检查她的伤势的背影,那宽阔的、仿佛能扛起整个矿井重量的脊梁,在此刻似乎也承载了更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这次“第一次崩塌”,崩塌的不仅仅是一条充满希望的矿脉,或许,还有库列斯克心中那原本坚不可摧、非黑即白的秩序之壁。裂缝已经产生,一些新的、模糊的、关于责任、勇气和牺牲的理解,正如同岩缝中艰难生长的苔藓,开始在他那被黑暗和纪律填满的内心世界里,悄然萌发。而这一切,都将在未来,当他离开这片深暗,面对更广阔、也更复杂的银河时,产生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