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骸星的风,是永恒的雕刻师与暴君。它并非无形无质,而是裹挟着亿万颗棱角分明、硬度堪比金刚砂的冰晶,永无休止地刮擦着这颗永冻星球上的一切。风声不是呼啸,而是亿万把微小的锉刀在冰原上打磨、在岩石上刻蚀、在裸露肌肤上撕裂的尖利嘶鸣。这声音穿透了霜刃氏族部落那由厚重兽皮和粗糙岩石垒砌的墙壁,钻入一个尚在襁褓中的、有着奇异红褐色柔软绒毛的婴儿耳中,成为他意识混沌中最早感知到的、充满威胁的背景噪音。
小巴库鲁,与他的兄长巴尔格姆不同,他并非诞生在部落相对温暖的石屋内。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规模空前的冰川崩塌,父母——部落中最出色的猎手与工匠——为了引开追逐部落迁徙队伍的冰原狼群,永远地消失在了那场白色的灾难中。尚在襁褓中的巴库鲁,被当时年仅六岁、却已初显沉稳坚毅的哥哥巴尔格姆,用能找到的最厚实的冰原犼皮毛紧紧裹住,背在尚且稚嫩的背上,跟随着残存的族人,在肆虐的风雪中挣扎求生。
他的第一个记忆,并非视觉,而是触觉与温度。是兄长那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后背传来的、透过厚实皮毛依旧能感受到的、令人安心的坚实感,以及那在无边严寒中,如同微小火种般的、属于生命的恒定体温。然后是声音,是兄长那即使在最猛烈的风雪中,也依旧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以及他偶尔压低声音、用带着冰骸星古老口音的短促音节哼唱的战歌或安抚的调子。那声音,比任何摇篮曲都更能驱散他对周遭刺骨寒冷和恐怖风啸的本能恐惧。
当他再长大一些,能够模糊视物时,他看到的第一个清晰的景象,是兄长那双暗红色的、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燃烧着微弱炭火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低垂着,看着他,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只有一种过早承担起责任的、如同冰川核心般沉静的守护意志。巴尔格姆会用他那双因为常年挖掘陨铁和练习武器而布满细小伤痕和冻疮的手,小心翼翼地调整包裹着弟弟的皮毛,确保没有一丝寒气能侵入。他会将部落分发的、仅够他自己果腹的、坚硬如石的营养块,用牙齿细细嚼碎,再一点点喂给巴库鲁。
童年的记忆,是支离破碎的,却都围绕着同一个中心——哥哥的后背。那是在无尽雪原上迁徙时,阻挡风雪的壁垒;是在躲避突然出现的冰裂兽时,提供速度与安全的方舟;是在分配到的、狭小冰冷的石屋角落,唯一温暖与安稳的栖息地。巴库鲁像一只雏鸟,紧紧依附着这唯一的热源,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哥哥背影所及的范围。
直到他三岁那年,部落在一处相对稳定的、靠近活跃地热区的巨大冰川裂隙旁建立了新的聚居点。这里的环境依旧严酷,但至少,从裂隙深处涌上的、带着硫磺气息的地热,让附近的温度略微回升,也使得在冰层下挖掘可供食用的耐寒苔藓和菌类成为可能。
巴库鲁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温暖”,就是在这里。那是一个罕见的、风力稍歇的黄昏,巴尔格姆将他放在一块被地热烘得微微发烫的黑色岩石旁,自己去协助搭建新的警戒冰墙。裹在厚重皮毛里的小巴库鲁,好奇地伸出带着浅红色绒毛的小爪子,触摸着身下那不同于以往刺骨冰凉的岩石。一股舒缓的、懒洋洋的热意,顺着爪垫蔓延开来,驱散了常年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他发出了一声舒服的、细微的咕噜声,像一只被阳光晒暖的小兽。
他挣扎着,试图从过于厚重的皮毛包裹中挣脱出来,想要更贴近那份令人沉醉的温暖。他笨拙地翻滚着,一点点挪向岩石更热的区域。当他的脸颊贴上那粗糙而温暖的岩石表面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喜悦,如同初生的火苗,在他那颗小小的心脏中点燃了。他不再满足于这块岩石,他循着空气中那越来越浓郁的硫磺气味,以及脚下冰面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温热感,朝着冰川裂隙的边缘,摇摇晃晃地爬去。
裂隙深处,隐约可见暗红色的光芒在涌动,如同沉睡巨兽的脉搏,带着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轰鸣。灼热的气流从下方升腾而起,吹动了他红褐色的绒毛,带来了混合着硫磺、矿物质和某种原始力量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气息。
“巴库鲁!”
一声带着罕见惊慌的低吼自身后传来。下一刻,他就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猛地捞了回来,紧紧箍在怀里。是巴尔格姆。哥哥的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严厉和后怕,暗红色的眼瞳死死盯着那深不见底、散发着危险诱惑的裂隙。
“不准靠近那里!” 巴尔格姆的声音如同冰锤砸地,带着不容置疑的禁令,“下面是熔岩!会把你烧得连灰都不剩!”
巴库鲁被吓住了,瑟缩在哥哥怀里,但那双刚刚被地热点燃的、呈现出明亮金色的眼瞳,却依旧忍不住偷偷瞟向裂隙深处那诱人的暗红光芒。烧成灰?可是……那里那么温暖,那么亮,比冰冷黑暗的石屋好太多了……
这次冒险的后果,是巴尔格姆加固了石屋的门扉,并且在他外出时,会用一根坚韧的、由冰原犼筋腱编织的绳索,一端系在巴库鲁腰间的皮带上,另一端牢牢固定在屋内最粗壮的石柱上。绳索的长度,刚好允许他在石屋内有限活动,却绝无可能再接近屋外那条危险的裂隙。
然而,绳索可以束缚身体,却束缚不住那颗被“温暖”唤醒了的不羁之心。巴库鲁开始用他刚刚长出的、略显尖锐的乳牙,去啃咬那根讨厌的绳索,虽然成效甚微。他会在哥哥离开后,趴在门缝边,努力呼吸着从缝隙中渗入的、带着硫磺味的温热空气,金色的眼瞳中充满了对外面那个“温暖世界”的渴望。
当他再长大一些,大约五、六岁时,他终于找到了对抗这种束缚的方式——并非暴力破坏,而是利用哥哥对他的爱护。他会故意在巴尔格姆回来时,表现出被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角落的样子(尽管石屋在地热管道经过下并不算太冷),会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诉说着对父母模糊记忆中那一点点“火光”的想念。他会眨巴着那双越来越明亮的金色眼睛,看着哥哥,小声哀求:“哥,我就出去一会儿,就一会儿,晒晒太阳……”(尽管冰骸星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阳光)。
巴尔格姆面对弟弟的“可怜”模样,那冰川般冷硬的表情,总会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他深知严寒的痛苦,也明白弟弟对温暖的渴望,与他记忆中父母围绕篝火的模糊画面一样,是生命本能的需求。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他偶尔会做出让步。
他会选择在风力最小、天气相对“温和”的日子,用那根绳索,像遛一只不听话的小兽一样,牵着巴库鲁,在距离裂隙足够远的、相对安全的区域“放风”。而这片区域,往往也是部落处理猎获的冰兽、进行初步鞣制皮革的地方,空气中会混杂着血腥、毛皮和油脂的气息。
就是在这里,巴库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到了“火焰”。
那是一次大型狩猎后的庆祝。部落猎杀了一头罕见的、体型巨大的“霜角犀”。按照传统,会在露天点燃一堆篝火,分享最鲜嫩的部位,以感谢冰原之灵的赐予,并鼓舞士气。篝火使用的,是一种从特定地热喷口收集来的、混合了可燃气体和某种耐燃矿物的“地火石”,燃烧时呈现出奇异的蓝白色火焰,温度极高,却不像普通火焰那样容易被风吹熄。
当那堆篝火被部落的萨满用古老的方式引燃,跳跃的蓝白色火苗“轰”地一声窜起时,所有围坐的族人都发出了敬畏的低呼。而巴库鲁,则完全呆住了。
他金色的眼瞳,被那跳跃的、充满活力的火焰彻底占据。那光芒,比裂隙下的暗红光芒更加耀眼,更加炽烈!那温度,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一股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驱散了他骨髓里最后一丝寒意!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吸引力和兴奋感,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他忘记了哥哥的警告,忘记了那根束缚他的绳索,本能地就想朝着那堆篝火扑去!
“停下!” 巴尔格姆低沉的声音和手臂同时传来,将他牢牢按住。
“哥!火!是火!” 巴库鲁激动地指着篝火,语无伦次,小小的身体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好亮!好暖和!”
巴尔格姆看着弟弟那几乎要融入火光中的狂热眼神,眉头紧锁。他能理解弟弟对温暖的渴望,但这种对火焰近乎痴迷的反应,让他感到不安。在冰骸星,火焰是神圣而危险的双刃剑,它能带来温暖和熟食,也能轻易吞噬一切,包括生命。
“看着,别动。” 巴尔格姆严厉地命令道,同时将绳索在手腕上又绕了一圈,确保弟弟不会突然挣脱。
然而,就在篝火晚会达到高潮,族人们开始围着火堆跳起古老的战舞,注意力被分散时,意外发生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方向刁钻的旋风,卷起一块燃烧正旺的“地火石”,朝着人群外围、巴尔格姆和巴库鲁所在的方向飞溅而来!
那块蓝白色的火石,如同坠落的微型星辰,拖着尾焰,划过一道危险的弧线!
巴尔格姆反应极快,一把将巴库鲁拽到身后,同时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但有人比他更快——或者说,更出乎意料。
被哥哥护在身后的巴库鲁,看着那团飞向兄长后背的火焰,金色的眼瞳瞬间收缩!一种混合了保护欲和对那火焰奇异亲近感的冲动,让他猛地从巴尔格姆腋下钻出,伸出他那尚且稚嫩、却已经覆盖着一层浅红色坚韧皮肤的小手,不是去拍打,而是……徒手抓向了那团蓝白色的火焰!
“巴库鲁!” 巴尔格姆的惊呼声撕裂了空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都看到了这骇人的 一幕:那个红褐色头发的小家伙,竟然用手去接那足以融化金属的地火石!
预想中皮焦肉烂的景象并未发生。就在巴库鲁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火焰的瞬间,他手部的浅红色皮肤下,似乎有细微的、如同熔岩纹路般的光丝一闪而逝!那团蓝白色的火焰,在接触他掌心的刹那,竟然像是遇到了同类,狂暴的灼热能量骤然变得温顺,火焰的形状微微内敛,仿佛被他手掌的温度和某种内在特质所吸引、所包容!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水滴落入热油的声响。
巴库鲁稳稳地接住了那块地火石!火焰在他掌心安静地燃烧着,跳跃的光芒映亮了他写满惊奇和兴奋的小脸,以及周围所有人惊骇欲绝的表情。
他感觉不到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股温暖的、流动的、仿佛与他生命本源相连的能量,顺着手臂涌入身体,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力量的通泰感!
“哥!你看!它不烫!” 巴库鲁举起握着火焰的小手,兴奋地展示给脸色煞白的巴尔格姆看,金色的眼瞳亮得惊人。
巴尔格姆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腕,仔细检查他的掌心。除了皮肤因为高温微微发红外,竟然真的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那团地火石在他手中,温顺得如同家养的宠物。
这一幕,震惊了所有在场的族人。萨满走上前来,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巴库鲁和他手中的火焰,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忧虑。他低声对闻讯赶来的族长和几位长老说道:“冰与火的子嗣……传说竟然是真的……这孩子,体内流淌着与我们不同的血液……他是‘熔岩之子’……”
从此,“熔岩之子”的称呼,便在部落中小范围地流传开来。巴尔格姆对此忧心忡忡,他更加严格地看管着弟弟,禁止他再接近任何明火,也将那条绳索系得更紧。他本能地感觉到,弟弟这份异常的天赋,在冰骸星这个极端环境里,既是恩赐,也可能是招致灾祸的根源。
然而,巴库鲁却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次徒手接火的经历,如同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一道火焰的烙印。他对温暖的渴望,进化成了对“热”与“光”的极致追求。他不再满足于地热岩石的余温,开始想方设法地溜向那条被明令禁止的冰川裂隙。
他发现了绳索的极限长度,计算着哥哥外出巡逻和训练的时间。他会利用身材矮小的优势,从石屋一些不易察觉的缝隙钻出,像一道灵活的红褐色影子,在部落的阴影和冰柱的掩护下,冲向那条散发着硫磺气息和暗红光芒的裂隙。
越是靠近裂隙,空气越是灼热难当,脚下的冰面也变得薄而脆弱,发出危险的“咔嚓”声。但他毫不在乎。他会趴在裂隙边缘,探出半个身子,贪婪地呼吸着那滚烫的、带着浓烈硫磺味的空气,感受着下方涌上的热浪将他全身的绒毛吹拂得向后飘扬,金色的眼瞳痴迷地注视着深处那如同巨兽心脏般缓缓涌动、时而喷发出炽热岩浆流的暗红光芒。
那光芒,那热量,那充满了毁灭与新生的狂暴力量,都让他感到一种灵魂层面的颤栗与归属。仿佛他天生就应该属于这里,属于这炽热与光明之地,而不是那片永恒死寂的冰原。
他会在这里待上很久,直到估算哥哥快要回来,才依依不舍地溜回石屋,装作一直在乖乖等待的样子。有时,他甚至会偷偷带回一小块在裂隙边缘找到的、尚有余温的火山岩,藏在皮毛垫子下面,在夜晚寒冷的时分,偷偷拿出来捂在怀里,那残留的温热,能让他做一个关于“光”和“暖”的美梦。
当然,他的这些小动作,并非每次都能瞒过巴尔格姆。哥哥那如同冰川般冷冽而敏锐的感官,总能发现蛛丝马迹——身上残留的硫磺味,爪子上沾着的火山灰,或者那根被磨损得更加厉害的绳索。
每当这时,迎接他的,必然是巴尔格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和更加严厉的管束。训斥、禁足、甚至是减少本就可怜的能量配给。巴库鲁会不服气地顶嘴,会委屈地抱怨,但内心深处,他明白哥哥是担心他。只是,那种对火焰和温暖的渴望,如同在他血管里奔流的熔岩,根本无法抑制。
一次,他溜去裂隙边时,意外发现了一种生活在高温蒸汽喷口附近的、外壳坚硬如铁、肉质却异常鲜美的“炽光蟹”。他凭借着灵活的身手和对高温的耐受力,竟然徒手捕捉到了几只!当他兴高采烈地捧着那几只还在张牙舞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炽光蟹跑回石屋,想要给哥哥一个惊喜时,看到的却是巴尔格姆那张因为寻找他而焦急愤怒到极点的脸。
那一次,巴尔格姆没有训斥他,也没有惩罚他。只是沉默地接过那几只炽光蟹,然后用一种巴库鲁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疲惫、担忧和深深无力的眼神,看了他很久很久。最后,哥哥只是沙哑地说了一句:“巴库鲁……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不要……让我失去你。”
那一刻,看着哥哥眼中那几乎要碎裂的冰冷,巴库鲁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追寻“温暖”的行为,似乎正在给哥哥带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痛苦。他似懂非懂,但那种眼神,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难受。
他将那份对火焰的渴望,更深地藏在了心底,只在确保安全、或者哥哥稍微放松警惕的时候,才敢偷偷释放。他会更加努力地完成哥哥布置的基础训练,更加乖巧地遵守部落的规矩,只为了换取那一点点奔向裂隙、感受炽热的“自由”。
他的童年,就在这冰与火的拉锯、束缚与渴望的冲突、以及对兄长那复杂而深刻的依赖与反抗中,如同裂隙下的熔岩,暗流汹涌地度过了。冰川的严寒,未能熄灭他心中那团与生俱来的火焰;兄长的管束,也未能完全禁锢他向往光明的灵魂。这团被压抑的、不灭的火焰,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以更加炽烈、更加狂野的方式,焚烧一切阻碍,照亮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而此刻,他依旧是那个被绳索束缚、却总向往着裂隙光芒的——“熔岩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