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奢费十二岁那年的“流光节”,是琉璃城一年中最盛大的庆典,用以纪念城市奠基者与“光影调和”的哲学理念。整个城市提前一个月就进入了某种微醺的兴奋状态。工坊日夜不休,赶制着庆典所需的琉璃灯饰、悬浮雕塑和表演服装。空气里混合着抛光晶石粉尘的闪亮、绘制彩漆的甜腻,以及排练传统歌舞的悠扬旋律。赫利俄斯受命主持建造今年主广场的中央装置——“万华棱镜塔”,一座将由数万片手工切割、不同折射率的琉璃片拼接而成的、高达五十米的临时建筑,预期在节日当晚通过特殊的光源,将光芒分解成笼罩整个广场的、缓慢旋转的彩色光涡。
乔奢费被允许在课后和周末进入父亲的工坊帮忙。他的任务相对简单,却需要极大的耐心:用特制的、掺杂了细碎星尘的粘合剂,将赫利俄斯和资深学徒们切割好的、边缘锋利的琉璃片,按照编号,精准地粘贴在预先制作好的轻质合金骨架上。工坊里充满了各种声音——低频的能源锯切割基础材料的嗡鸣,高频水刀雕琢琉璃细节的嘶嘶声,还有赫利俄斯时而低沉、时而激昂的指挥声。
“左侧第三十七区,编号b-114的鸢尾紫色棱片,角度再向东偏转0.3度!”赫利俄斯站在高高的移动脚手架上,鼻梁上架着多功能光学镜片,对着下方负责微调的学徒喊道。他的额角挂着汗珠,工作服上沾满了琉璃粉末和粘合剂,但眼神锐利如鹰,审视着塔身每一寸的进展。
乔奢费蹲在工坊一角相对安全的区域,面前摊开着装满琉璃片的软垫托盘。他戴着一副比他手掌小一号的防护手套,指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只有他指甲盖大小、呈现出海水般蔚蓝色的菱形琉璃。他用细毛刷蘸取少量银光闪烁的粘合剂,均匀涂抹在琉璃片背面的特定区域,然后屏住呼吸,将其对准骨架上的卡槽,轻轻按压下去。粘合剂接触空气迅速固化,发出细微的“嗞”声,琉璃片稳稳地嵌入了位置,成为未来宏大光景中微不足道却又必不可少的一分子。
“做得很好,乔奢费。”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是玛尔,工坊里资历最老的女性工匠,以修复古琉璃器皿的绝技闻名。她年近六十,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发髻,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但双手稳如磐石。“粘贴的厚度和位置都恰到好处,几乎没有浪费粘合剂。你继承了墨提斯的细腻。”
乔奢费抬起头,紫色眼眸里闪烁着被认可的喜悦。“玛尔阿姨,父亲说,每一片琉璃的角度,都决定了最后光涡旋转的轨迹和色彩融合的效果。”
“没错,孩子。”玛尔蹲下身,指着那片刚刚粘贴好的蓝色琉璃,“你看,它现在孤零零的,看不出什么。但当数万片这样的琉璃同时被点亮,它们汇聚的光,将能创造出超越任何单一宝石的辉煌。这就像我们琉璃城,每一个个体,每一种技艺,都在为整体的和谐与美丽贡献力量。”她拿起另一片暖黄色的琉璃,递给乔奢费,“继续吧,节日还有三天,我们得让‘万华棱镜塔’准时苏醒。”
工坊里弥漫着一种集体创作的炽热氛围。年轻的学徒凯,一个有着火红色短发、精力过剩的少年,负责搬运较重的结构件,他每次走过乔奢费身边,都会挤挤眼睛,或者做个鬼脸,试图逗乐这个过于安静认真的小师弟。负责能量线路铺设的老锤,一位沉默寡言、脸上有一道陈旧烫伤疤痕的老工匠,则会偶尔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观察乔奢费的操作,然后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家庭教师索恩先生也调整了课程,给乔奢费讲述流光节的历史渊源,以及阿瑞斯星古代关于光与影平衡的哲学思辨。“光明并非为了驱散所有阴影,乔奢费,”索恩先生坐在堆满半成品琉璃片的工坊休息区,啜饮着墨提斯送来的花草茶,“而是为了与阴影达成一种动态的平衡,如同昼夜交替,如同呼吸韵律。真正的和谐,在于接纳对立,而非消灭对立。”
乔奢费一边听着,一边手下不停,将一片琥珀色的琉璃粘贴到位。他似懂非懂,但工坊里众人协作的景象,父亲全神贯注的背影,以及手中这片即将融入宏大光景的小小琉璃,都让他对“和谐”、“平衡”这些抽象词汇,有了更具体、更温暖的感知。
墨提斯则为庆典准备了一场大型的织毯表演。她和她带领的织女们,将操作一架特制的、如同竖琴般的巨型织机,在广场上空,用掺有发光微藻的丝线,现场“编织”出一幅反映阿瑞斯星四季流转的动态光图。乔奢费在睡前,常看到母亲在书房里反复推演编织的图谱,手指在虚拟屏幕上划出复杂的轨迹,口中喃喃计算着丝线颜色交替的节奏。
“妈妈,你会紧张吗?”一天晚上,乔奢费抱着柔软的枕头,站在书房门口问。
墨提斯转过身,脸上带着温柔的倦意,将他拉进怀里。“有一点,亲爱的。但更多的是期待。想象一下,当‘万华棱镜塔’的光涡升起,我们的光织图谱在空中展开,音乐响起,所有人仰头见证那一刻……那将是琉璃城灵魂的具象呈现。”她轻轻哼起了一段庆典的旋律,曲调庄严而空灵,充满了对生命与创造的礼赞。
流光节前夕,整个琉璃城仿佛一个被精心擦拭过的水晶球,每一个角落都熠熠生辉。街道两旁的古树上挂满了手工吹制的琉璃风铃,微风拂过,发出清脆悦耳、高低错落的鸣响,如同无数看不见的手指在弹奏一架巨大的乐器。商店橱窗里展示着最精美的工艺品,从微雕的星兽到仿制古代神殿的模型,无不折射出匠人们的心血与骄傲。孩子们穿着崭新的、带有闪光纹路的衣服,在广场上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与风铃声交织在一起,汇成节日前夕特有的、轻快而充满希望的背景音。
赫利俄斯带着乔奢费,最后一次巡视了即将完工的“万华棱镜塔”。塔身已然矗立,尽管尚未点亮,但数万片琉璃在夕阳余晖下,依然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斑斓光彩,仿佛一座由凝固彩虹构筑的丰碑。
“明天,”赫利俄斯将手放在儿子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自豪,“当能量流贯通塔基,光芒自下而上点亮每一片棱镜……乔奢费,你会看到,我们倾注的心血,将如何转化为能够触动灵魂的奇迹。”他低头看着儿子,“你粘贴的那些琉璃片,也会在其中闪烁,成为这奇迹的一部分。”
乔奢费仰望着这座他与父亲、与工坊所有人共同“孕育”的巨塔,心中充满了某种饱胀的情感,混合着期待、敬畏,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这美好太过盛大,太过璀璨,让他幼小的心灵莫名地感到一丝脆弱。
节日当天,清晨时分下了一场短暂的细雨,将整个城市洗刷得晶莹剔透。雨水在琉璃建筑表面汇成细流,带走最后一丝尘埃,使得城市在初升的阿瑞斯恒星光芒下,如同刚刚出水的巨大宝石,每一道棱线都闪烁着纯粹而锐利的光泽。人们早早起床,穿上最隆重的礼服,脸上洋溢着节日的笑容,开始向中心广场汇聚。空气中弥漫着烤制节日甜点的蜜糖香气、女子们发间佩戴的鲜花芬芳,以及一种集体性的、高涨的情绪波动。
乔奢费穿着一套墨提斯亲手缝制的银白色礼服,领口和袖口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家族徽记——一株在星光下舒展枝叶的琉璃树。他紧紧跟在父亲身边,赫利俄斯今天也换下了工装,穿着一身庄重的深紫色长袍,上面用暗纹绣着城市建筑的轮廓。墨提斯则穿着她为表演准备的织女长裙,裙摆如同流动的银河,点缀着细碎的、会自主发光的晶石。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反复检查着随身携带的、装有编织工具和特殊丝线的秘银匣子。
“放松,墨提斯,”赫利俄斯握住妻子的手,低声安慰,“你和你的织女们,会像往常一样,创造出令星辰失色的作品。”
一家人随着人流,走向中心广场。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但秩序井然。城市守卫穿着仪式性的、装饰多于实用的亮银铠甲,在人群中维持秩序,他们的脸上也带着节日的轻松。乔奢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玛尔阿姨和她的家人,凯正兴奋地朝他挥手,老锤则独自站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仰头望着“万华棱镜塔”,脸上那道疤痕在阳光下似乎也柔和了许多。索恩先生站在为学者预留的观礼区,向他颔首致意。
庆典在正午时分,由城市执政官艾欧罗斯——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者——宣布开始。传统的祈福仪式过后,便是各个艺术团体的表演。音乐、舞蹈、诗歌朗诵……轮番上场,将广场上的气氛一次次推向高潮。乔奢费被精彩的表演所吸引,暂时忘记了那份隐隐的不安。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壮丽的绯红与金橙,最重要的两个环节——“万华棱镜塔”点亮与墨提斯的“光织图谱”表演即将开始。人群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广场中央那座沉默的琉璃巨塔,以及广场上空那架已经就位的、造型奇特的巨型织机上。
赫利俄斯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长袍,准备走向控制台,启动棱镜塔的能量核心。墨提斯与她的织女们也已经各就各位,手指轻触着散发着微光的丝线,调整着呼吸。乔奢费被安排站在离控制台不远的前排区域,能够清晰地看到父亲和母亲的身影。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掌心微微出汗。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天空的极高处,传来了并非庆典安排的、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呼啸声。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如同死神的镰刀划破绸缎般的天幕。人们下意识地抬头,只见数个燃烧着不祥暗红色尾焰的物体,正以恐怖的速度穿透大气层,朝着琉璃城的方向坠落。
“那是什么?”有人疑惑地低语。
“是……是新的表演项目吗?”另一个声音带着不确定。
但乔奢费看到,父亲赫利俄斯的脸色瞬间剧变,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瞬间爆发的、冰冷刺骨的恐惧。赫利俄斯猛地转头,望向执政官艾欧罗斯所在的主席台。艾欧罗斯也已经站起身,苍老的脸上血色尽褪,他手中的权杖“哐当”一声掉落在平台上。
“不——”赫利俄斯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低吼。
下一刻,刺耳的、足以震碎心脏的全面防空警报,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猛地炸响,彻底淹没了广场上尚未完全停息的音乐和欢笑!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瞬间引爆!
那几道暗红色的尾焰并非坠向荒野,而是如同精准制导的毒牙,直扑琉璃城的核心区域!第一颗陨石状(或者说,是伪装成陨石的动能轰炸体)的物体,带着毁灭一切的动能,狠狠地砸在了城市东区的“凝思花园”!
撞击的瞬间,没有声音——或者说,声音巨大到超出了人耳能够处理的范畴,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胸口和耳膜上。乔奢费感到脚下一阵剧烈的摇晃,几乎站立不稳。紧接着,才是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星球内核爆裂的轰鸣!凝思花园方向,一团混杂着泥土、植物残骸和建筑碎片的巨大蘑菇云,裹挟着暗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冲击波紧随而至,如同无形的海啸,摧枯拉朽地席卷了整个中心广场!乔奢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朵里充斥着持续的、高频的嗡鸣,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的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刚才还井然有序、充满欢声笑语的广场,此刻已沦为地狱。精美的琉璃灯饰和悬挂的装饰在冲击波中碎裂,化作漫天飞舞的、锋利的晶片雨。人们惊恐的尖叫、哭喊、求救声,被淹没在持续的爆炸声和建筑崩塌的巨响中。那座尚未点亮的“万华棱镜塔”,在剧烈的震动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塔身上无数片乔奢费亲手粘贴的琉璃片,如同被撕裂的皮肤般剥落、碎裂,在混乱的光影中闪烁着最后的、绝望的光芒。
“父亲!母亲!”乔奢费嘶哑地喊着,试图在混乱的人潮和不断落下的碎屑中寻找父母的身影。
第二颗、第三颗轰炸体接踵而至!一颗击中了城市西区的档案馆,那里收藏着琉璃城千年的历史文献与艺术珍品,瞬间化作一片火海,燃烧的古老卷轴如同黑色的雪片,被热浪卷上天空。另一颗则精准地命中了……中心广场的边缘!
爆炸点离乔奢费所在的位置不足三百米!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和金属碎片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感到细小的、灼热的物体击打在他的手臂和脸颊上,带来一阵刺痛。空气中弥漫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硝烟、熔融的琉璃(一种类似玻璃被烧融的刺鼻酸味)、燃烧的有机物(木材、织物、人体……),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能量武器过载后的臭氧恶臭。
“乔奢费!”
是赫利俄斯的声音!乔奢费猛地转头,看到父亲正不顾一切地逆着奔逃的人流,朝他冲来。赫利俄斯的长袍被撕破,脸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但他紫色的眼眸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他一把将儿子从地上拉起,紧紧护在怀里。
“墨提斯!墨提斯在哪里?”赫利俄斯焦急地环顾四周,声音嘶哑。
乔奢费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母亲墨提斯所在的那片区域,因为靠近巨型织机,在刚才的爆炸中受到了波及!那架精美的、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织机已经倾覆、断裂,燃烧的丝线如同垂死的蛇般扭曲。墨提斯被几个织女搀扶着,她的织女长裙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额角流淌着鲜血,染红了她苍白的脸颊。她手中依然紧紧抱着那个装有工具和丝线的秘银匣子,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寄托。
“去你母亲那里!”赫利俄斯推了乔奢费一把,自己则转身,对着周围惊慌失措的人群怒吼,“不要乱!向地下庇护所撤离!快!”
他的声音在绝对的混乱中显得如此微弱,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是让附近的一些人找到了方向,开始挣扎着向广场边缘标注着庇护所指示的方向涌去。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了更加低沉、更加令人心悸的引擎轰鸣声。数艘涂装狰狞、造型粗野的小型突击舰,穿透了烟尘弥漫的天空,如同狩猎的鲨鱼,出现在城市低空!它们的舱门打开,露出了里面闪烁着红光的、如同昆虫复眼般的炮口!
嗖!嗖!嗖!
密集的能量光束如同死神的鞭子,从突击舰上倾泻而下,无情地扫射着地面的人群和建筑!这些光束并非为了精确打击,而是为了制造最大限度的恐慌与屠杀!光束所过之处,琉璃建筑如同被高温熔化的糖块般扭曲、坍塌,人群成片地倒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蒸发或碳化!
“不——!”赫利俄斯目眦欲裂,他看着又一片熟悉的街区在炮火中化为废墟,看着那些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光芒中消逝。
乔奢费终于冲到了母亲身边。墨提斯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 relief,但随即被更深的恐惧取代。“乔奢费!你的父亲……”
“我在这里!”赫利俄斯也冲了过来,一把将妻儿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脊背对着天空那些肆虐的突击舰。“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去庇护所!”
然而,通往最近庇护所的路径,已经被倒塌的建筑和燃烧的残骸堵塞。更糟糕的是,一艘突击舰似乎注意到了广场上这片相对密集的人群,调整方向,朝着他们俯冲过来!那狰狞的炮口再次亮起蓄能的红光!
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乔奢费。
赫利俄斯猛地将墨提斯和乔奢费推向身后一座相对坚固的、由整块黑曜石雕刻成的演讲台后方。“趴下!不要出来!”他吼道,自己却转过身,面对着俯冲而来的突击舰,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要与这毁灭他家园的野蛮同归于尽的决绝!他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一双雕刻了无数美丽事物的手,此刻紧紧握成了拳头。
乔奢费被母亲死死按在冰冷的石台后面,他只能从石台的缝隙中,看到父亲那如同山岳般挡在他们身前的背影,以及天空中那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死亡之光。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看到能量光束脱离炮口,带着毁灭的轨迹,射向父亲,射向他们藏身的石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耀眼的、纯净的银色光柱,如同神之裁决,从天而降,精准地命中了那艘俯冲的突击舰!突击舰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在半空中炸成了一团绚烂而短暂的火焰球,碎裂的金属残骸如同雨点般落下!
紧接着,更多的银色光柱从云层中射下,精准地点名着那些入侵的突击舰!阿瑞斯星的巡逻舰队,终于赶到了!
天空变成了战场,能量光束交错,爆炸声此起彼伏。但地面的灾难已经铸成。
乔奢费挣扎着从母亲怀中抬起头。硝烟略微散去,他看到了令他心脏冻结的一幕。
赫利俄斯依旧站在那里,保持着守护的姿势。但他的一条手臂,自手肘以下,不翼而飞!断口处一片焦黑,散发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只有少量暗红色的血液在缓慢渗出——高温瞬间碳化封闭了血管。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在微微摇晃,但他依然死死地站在那里,用剩下的手臂,指向庇护所的方向,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催促妻儿快走。
“赫利俄斯!”墨提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了过去,用颤抖的手撕下自己裙摆的布料,试图为他包扎那可怕的伤口。
乔奢费僵在原地,目光无法从父亲那空荡荡的袖管和焦黑的断臂上移开。那只手……那只曾经引导他感受石材温度、握住刻刀、抚摸他头顶的、灵巧而温暖的手……没有了。永远没有了。一种冰冷的、陌生的情感,如同毒蛇般,第一次钻入了他年幼的心房——那是恨意。对带来这一切毁灭的、未知敌人的,纯粹而炽烈的恨意。
他的目光越过父亲颤抖的身影,看向四周。
中心广场已沦为废墟和坟场。“万华棱镜塔”彻底倒塌,只剩下扭曲的金属骨架和一堆色彩浑浊、毫无生气的琉璃碎片。他亲手粘贴的那些琉璃片,早已不知散落何处,或被践踏成齑粉,或融化在尚未熄灭的火焰中。曾经悬挂琉璃风铃的古树被拦腰炸断,燃烧着熊熊火焰。地面上遍布焦黑的坑洞、散落的残肢断臂,以及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重,混合了血腥和内脏破裂的甜腥气。
他看到了玛尔阿姨,她倒在不远处,半个身体被倒塌的观礼台压住,灰白的头发被鲜血染红,那双曾经稳定无比的手,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地面上。凯,那个红头发的活泼少年,静静地趴在地上,背心上有一个被能量光束贯穿的、边缘焦糊的窟窿。老锤不见了踪影,或许被埋在了某片瓦砾之下。索恩先生的水晶眼镜,碎裂在一旁,镜片上沾满了泥污和血点。
美好的、和谐的、他认知中的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被最粗暴、最丑陋的方式,彻底打碎了。琉璃城不再发光,它在流血,在燃烧,在发出无声的哀嚎。
阿瑞斯巡逻舰队最终清理了所有的入侵者,幸存的城市守卫和医疗队开始进入广场,抢救伤员,收敛遗体。但这一切,在乔奢费眼中,都变成了模糊而无声的背景。
他站在原地,没有哭,也没有动。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仿佛也变成了一尊冰冷的琉璃雕塑。他的银白色礼服沾满了污渍和血点,原本清澈的紫色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眼前这片燃烧的废墟,以及父亲那残缺却依旧挺立的背影。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掌纹依旧清晰流畅。但这双手,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纯粹地去感受美,创造美了。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粘贴琉璃片时,那粘合剂微凉的触感,以及琉璃片光滑坚硬的质地。但此刻,更强烈的是一种幻觉——一种渴望握住某种更有力、更能反击的东西的冲动。
赫利俄斯在墨提斯的搀扶下,缓缓转过身。他看到了儿子眼中那陌生的、冰冷的光芒。这位失去了惯用手、失去了毕生大部分作品、目睹家园被毁的雕塑师,心中一痛,比断臂之痛更甚。
“乔奢费……”赫利俄斯的声音虚弱而沙哑。
乔奢费抬起头,看着父亲,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气问道:
“父亲,当野蛮来临,试图摧毁你珍视的一切时,”他重复着童年那个无人回答的问题,但此刻,他的声音里没有了迷茫,只有一种斩钉截铁的确认,“仅仅依靠创造的手,真的足够吗?”
赫利俄斯张了张嘴,看着儿子眼中那片破碎的琉璃和燃烧的火焰,最终,一个字也未能说出。
夜空下,琉璃城在哭泣。而乔奢费心中,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死去,另一些东西,则带着血的温度,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