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石高地的第三个年头，严寒仿佛沁入了骨髓，连呼出的白气都似乎带着冰碴的质感。乔奢费的身影在学院中已不再显得突兀，他像一滴水，融入了这片钢铁洪流，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滴水的流向，与主流始终存在着微妙的偏差。他的制服依旧笔挺，但磨损处多了些细密的、他自己用配发针线缝合的痕迹，针脚细密匀称，带着一种不属于此地的、残存的精致感。他的体能评级稳定在b，格斗技巧娴熟，足以自保并在对抗中占据上风，但他始终未能像库忿斯那样，爆发出摧枯拉朽的毁灭性力量。
这种“偏差”，在高级战术课上愈发明显。课程不再局限于星图推演，而是引入了实景模拟舱。学员需要佩戴全感官沉浸设备，进入高度拟真的战场环境，指挥虚拟部队作战。模拟舱内充满了金属、臭氧和模拟汗水的气味，舱壁会根据战场情况传递震动和温度变化，甚至模拟爆炸的气浪冲击。
讲师沃克，一位以崇尚“绝对优势火力”和“决定性打击”闻名的前舰队指挥官，设定了新的课题：清剿盘踞在一颗工业星球废弃都市区的叛军。叛军利用复杂巷战环境负隅顽抗，并且挟持了大量平民作为人质。
“你们的任务，”沃克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指挥舰，“是在标准时间六小时内，彻底清除叛军抵抗，夺回城市控制权。记住，效率至上，阿瑞斯的荣耀不容玷污！”
大部分学员，包括库忿斯和巴尔格姆，采取的战术都偏向稳健且强硬。库忿斯主张调集重装部队，从外围逐步碾压推进，遇到抵抗据点便呼叫轨道轰炸或重型突击炮进行“定点清除”，虽然可能造成附带损伤和人质伤亡，但速度最快。巴尔格姆则规划了更精细的多路推进路线，利用侦察单位标记叛军火力点，然后派遣精锐小队进行精准拔除，尽量规避人质密集区域，但推进速度相对较慢。
乔奢费进入模拟舱，扑面而来的是虚拟都市区污浊的空气，混合着燃烧的橡胶、硝烟、以及某种化学泄漏的刺鼻气味。耳边是远处交火的爆鸣、建筑物坍塌的轰鸣、以及隐约传来的、被放大模拟出的平民哭喊。他操控的虚拟视角悬浮在城市上空，下方是如同蚁穴般错综复杂的街道和残破的摩天楼。
他没有立刻下令进攻。他调动了大量的微型侦察机器人，如同撒出一把电子尘埃，悄无声息地渗入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些机器人传回的数据流在他眼前汇聚成庞大的信息图谱——不仅仅是叛军的兵力部署、火力配置，还有平民的实时分布、地下管网的布局、甚至是通过声音和能量波动分析出的叛军指挥节点之间的通讯频率和模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指挥频道里不时传来其他学员区域的战况汇报，大多是激烈的交火和稳步的推进。沃克讲师偶尔会发出简短的、不带感情色彩的点评。
乔奢费的部队却异常安静。他只是不断地调整着侦察机器人的部署，分析着数据。他注意到，叛军的几个主要指挥节点，都依赖于城市深处一个废弃的中央能源矩阵进行通讯中继和部分区域的能量供应。同时，他也发现，被挟持的平民大多被集中在几个由叛军控制、但距离能源矩阵较远的区域。
在模拟时间进行到两小时十七分时，乔奢费终于动了。
他没有攻击任何一个叛军据点，也没有试图营救人质。他命令一支小型的、配备了高效工程工具的特种小队，沿着一条几乎被遗忘的地下维护通道，潜入了城市地底，目标直指那个废弃的中央能源矩阵。
“乔奢费学员，”沃克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和提醒，“你的主力部队尚未展开。请注意任务时限。”
“明白，讲师。”乔奢费回答，目光依旧紧盯着能源矩阵的结构图和叛军通讯频率的实时波动。
特种小队成功抵达矩阵核心。乔奢费下达了指令：并非摧毁，而是进行精准的、局部的过载操作，同时植入一段他提前编写好的、模拟更高层级指挥官命令的虚假通讯代码。
几分钟后，效果显现。
叛军各节点之间的通讯开始出现混乱和延迟，一些区域的能量供应变得不稳定，导致部分自动防御设施瘫痪。更关键的是，那段虚假代码开始生效，它向几个关键的叛军头目发送了互相矛盾的指令，暗示对方可能已经背叛，并指出了“敌方”精锐小队（实际上是乔奢费虚拟出来的）正在向某些“重要目标”（其实是平民集中点附近）移动，试图“抢夺功劳”。
猜疑和混乱，如同病毒般在叛军内部迅速蔓延。
乔奢费抓住这个机会，主力部队并未强攻，而是化整为零，以连排为单位，沿着叛军因内部混乱而出现的防御缝隙，快速穿插、渗透。他们避开正面交火，主要任务是占领关键路口、切断叛军互相之间的联系，并引导被混乱和部分失去控制的平民，向相对安全的区域疏散。
模拟战场上出现了奇异的一幕：乔奢费的部队如同无形的流水，在城市的钢铁丛林间蜿蜒前行，几乎听不到大规模交火的声音。而叛军则像是没头的苍蝇，时而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倾泻火力，时而又因为内部的猜忌而爆发小规模冲突。
在模拟时间第四小时五十分，第一个叛军头目在混乱中被他自己的副手“清除”。紧接着，如同多米诺骨牌，叛军的指挥体系从内部开始崩溃。
当乔奢费的先头部队兵不血刃地抵达最后一个叛军主要据点时，里面只剩下少数负隅顽抗的死硬分子和大部分已经放弃抵抗、茫然无措的叛军士兵。主力部队随后跟进，以极小代价完成了清剿。人质伤亡被控制在个位数，城市基础设施保存相对完好。
模拟结束。乔奢费的战术用时并非最短，但战损比最低，附带损害最小，任务完成度被系统评定为最高。
从模拟舱出来，乔奢费的额角有着细密的汗珠，长时间的高度精神集中让他感到一丝疲惫。他看到沃克讲师站在舱外，抱着手臂，脸上看不出喜怒。其他学员也陆续出来，库忿斯眉头紧锁，似乎在反思自己强攻战术带来的不必要损失；巴尔格姆则看着乔奢费的结算数据，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
“乔奢费，”沃克终于开口，声音平稳，“你的战术……很特别。利用信息战和心理战，从内部瓦解敌人。这在理论上可行。”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但是，你过于依赖敌方内部的脆弱性和不确定性。如果叛军纪律极其严明，通讯加密等级更高，或者拥有更高效的内部纠察机制，你的计划很可能失败，甚至贻误战机，导致更大伤亡。战争，不能总寄希望于敌人的失误。”
“我明白，讲师。”乔奢费平静地回答，“但我认为，战争的目的是达成战略目标，而非单纯追求杀伤。如果存在以更小代价、更低破坏达成目标的路径，即使它充满不确定性，也值得尝试和探索。绝对的力量碾压并非唯一解。”
沃克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只是摆了摆手：“你的思路……或许在某些特定情境下有用。但记住，在大多数情况下，坚实的力量和直接的行动，才是军人最可靠的伙伴。解散。”
乔奢费敬礼，转身离开。他能感受到背后各种含义复杂的目光。他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异轨”，一条与学院主流强调的绝对力量和直接对抗有所偏离的道路。
这种“异轨”的孤独感，在某种程度上，因为与沙宾的友谊而得到了缓解。沙宾是灰冥分队的副队长，比乔奢费高两届，以沉稳、博学和强大的个人战力闻名。他们的相识，源于学院图书馆一个安静的下午。
乔奢费正在查阅关于古代阿瑞斯哲学流派中“非对称对抗”理论的典籍，那是索恩先生曾经提及，但学院课程几乎忽略的领域。他沉浸在一篇关于“以柔克刚”的古老文献中，并未注意到有人靠近。
“《弱胜强之辩》？很少有人会对这个感兴趣了。”一个温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乔奢费抬起头，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穿着高阶学员制服的青年站在旁边。他有着浅灰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俊朗，眼神温和而睿智，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舒适的微笑。他的肩章显示他来自灰冥分队。
“沙宾学长。”乔奢费认出他，站起身。沙宾在学院内声望很高，不仅因为实力，更因为他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充满智慧。
“不必拘礼。”沙宾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目光落在乔奢费面前摊开的古籍上，“现代军事理论追求效率和确定性，这些古老的、充满模糊性和智慧的思辨，确实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但我个人认为，它们蕴含着对力量本质更深的理解。”
就这样，两人在弥漫着旧纸墨和电子数据板微光的图书馆里，进行了一次长谈。从古代哲学到现代战术，从力量的形与质到战争中的道德困境。乔奢费发现，沙宾的思想深邃而开阔，他同样不认同单纯的力量崇拜，他追求一种更高级的、融合了智慧、力量与人道的“守护”之道。
“我们都希望在履行军人职责的同时，能保住内心的某些东西，乔奢费。”沙宾微笑着说，手指轻轻划过一本厚重典籍的烫金标题，“或许是一条底线，或许是一点对美好的信念。这很难，尤其是在这个一切以实用和效率为先的地方。但正是这份艰难，才显得坚守的可贵。”
他们常常在一起交流。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训练场角落，偶尔也会在允许的范围内，进行一些非正式的格斗切磋。沙宾的战斗风格优雅而高效，善用掌法，讲究“后人发，先人至”，与乔奢费正在摸索的、基于预判和效率的格斗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与沙宾的交手中，乔奢费感受到的不是库忿斯那样的力量压迫，而是一种如同面对深邃流水般的、无处着力的感觉，这让他对“柔”与“刚”有了更深的理解。
这份友谊，成了乔奢费在“砺石高地”冰冷氛围中的一个重要精神支柱。沙宾像一位兄长，也像一位知己，让他确信，自己所追求的“优雅”与“效率”的结合，并非虚无的幻想。
学院生活的最后阶段，是一次大规模的跨分队联合实战演习。乔奢费所在的第七预科班，与沙宾所在的灰冥分队预备队，以及其他几个分队混编，共同执行一项复杂的夺回空间站任务。
在演习中，乔奢费被临时任命为一个突击小组的战术顾问。小组里除了库忿斯、巴尔格姆和巴库鲁，还有几个其他分队的学员，其中包括了性格阴沉、擅长潜伏的巴克特，以及感知敏锐、力量沉雄的巴萨帝。
行动初期，按照沙宾（担任此次演习的副总指挥）制定的计划，推进顺利。但在进入空间站核心区域时，他们遭遇了模拟敌军精心设置的、强度超预期的电磁干扰区。通讯几乎中断，传感器失灵，小队成员之间失去了有效联系。
混乱中，库忿斯试图依靠蛮力向前硬闯，差点触发致命的陷阱。巴尔格姆大声呼喝，试图重整队形，但在强烈的干扰下收效甚微。巴库鲁则凭借本能，在复杂的管道间跳跃，试图找到出路，却险些与小队失散。
乔奢费在干扰降临的瞬间，并没有惊慌。他迅速靠近一面相对完整的金属舱壁，用匕首的刀柄有节奏地敲击起来——这是一种极其原始的、但在此刻却可能有效的通讯方式。他敲击的是学院基础通讯课程中提到的、最简易的莫尔斯电码节奏，意思是“向我靠拢，保持静默”。
离他最近的巴尔格姆首先捕捉到了这规律的声音，他立刻明白了乔奢费的意图，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断，他放弃了喊叫，开始效仿乔奢费，用战靴轻轻踢击管道，传递同样的信号。
很快，库忿斯、巴库鲁，甚至原本隐藏在阴影中的巴克特，都注意到了这微弱却坚定的敲击声。他们如同迷失在黑暗中的船只，循着灯塔的微光，开始向乔奢费的方向缓慢而谨慎地靠拢。
当小队成员重新聚集在乔奢费身边时，他通过手势和简单的唇语（干扰区内，近距离唇语勉强可行），分配了任务。他让感知最强的巴萨帝在前方探路，感受能量流动和空气细微的变化；让巴尔格姆负责断后和记录路径；让库忿斯和巴库鲁在两侧警戒；而他自己和擅长潜伏的巴克特，则负责寻找干扰源或者绕过干扰区的路径。
他们没有盲目乱撞，而是形成了一个紧密的、无声的协作整体。乔奢费的冷静和临场应变能力，在这一刻成为了凝聚小队的关键。最终，他们成功找到了干扰区的边缘，并从一条废弃的通风管道系统，迂回抵达了任务目标区域，与沙宾率领的主力汇合。
演习结束后，沙宾找到乔奢费，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在绝对的不利环境下，能迅速找到维系团队、继续前进的方法，乔奢费，你拥有成为一名优秀指挥官的潜质。不仅仅是智慧，更是一种在混乱中建立秩序的能力。”
乔奢费看着沙宾，又看了看身边虽然疲惫却对他投来信任目光的库忿斯、巴尔格姆等人，心中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情感。他在这条“异轨”上孤独前行，但似乎，也开始吸引了一些愿意同行，或者至少认可这条道路价值的人。
毕业在即，阿瑞斯高等军事学院的熔炉锻造即将完成。乔奢费这块来自琉璃城的、带着独特纹路的金属，已被锻造成型。他依旧带着那份对“优雅”的坚持，但这份坚持之下，是已然磨砺出的、足以在残酷银河中生存和战斗的锋刃。他知道，离开学院，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而他选择的这条“异轨”，终将引领他，走向一个既定的、却又充满未知的悲壮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