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阿瑞斯军事学院分院这座冰冷的钢巢中,以训练周期和评估报告为刻度,无情地流逝。沙鲁克,或者说编号xbt-734,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被数据、指令和隔音墙壁包裹的生活。他的深灰色皮肤在恒定的人造光线下显得更加晦暗,唯有胸前和手臂上那些白色的声波结晶纹路,在能量涌动时会泛起更加清晰、如同电路板般精密的光泽。那对红黑巨角,如今在频繁的高强度训练下,其内部结构似乎也发生着难以察觉的微调,对特定频率的响应更加敏锐,能量的汇聚与释放也愈发高效。
马尔科姆教官的训练课程变得越发严苛和具有针对性。单纯的功率测试和基础控制练习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复杂的模拟战术场景。
其中一项名为“寂静渗透”的训练,让沙鲁克印象深刻。他被单独放置在一个模拟敌方指挥中心的复杂环境中。整个空间布满运动传感器、压力感应地板和能量探测网格。他的任务是在不触发任何警报的情况下,获取位于中心控制台的虚拟数据核心。他不能使用任何物理手段,也不能发出任何能被传感器捕捉到的、超过环境底噪的声波。
这对沙鲁克而言,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他像一抹灰色的幽灵,在模拟的管道、阴影和设备间隙中缓慢移动。每一步落下,他都需要提前发出极其微弱、频率与环境背景噪音完美融合的探测波,精确计算落脚点,避开无形的感应区域。他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而精准,肌肉紧绷,连呼吸都控制在最平稳的频率,生怕胸腔的起伏会扰动空气,产生细微的湍流。
他调动起在千喉之域练就的、对声音最极致的感知和控制力。他“听”着空气中每一丝电流的嗡鸣,通风系统气流的微弱嘶嘶声,甚至模拟设备自身散热片的热胀冷缩声。他将这些声音作为掩护,将自己的行动声波完美地“编织”进去。有时,他需要让一段特定的声波在复杂的金属结构间多次反射,绕过传感器覆盖区域,去探测前方路径。这个过程对他的精神消耗极大,额角不断渗出带着电磁波动的汗珠,顺着巨角的沟壑滑落。
一次,在他即将接近数据核心时,一个预设的、随机启动的清洁机器人突然从拐角出现,红色的扫描光束扫向他所在的区域。沙鲁克在千钧一发之际,喉咙深处的声囊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震动,发出一段极其短暂、频率与机器人自身驱动马达噪音完全一致的声波脉冲。这段脉冲精准地干扰了机器人扫描系统的初始校准,使其扫描光束出现了一瞬间的偏移,堪堪擦着他的身躯掠过。沙鲁克趁机如同融入墙壁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另一个隐蔽角落。
最终,当他成功将虚拟接口连接上数据核心,完成数据下载时,训练场中响起了马尔科姆教官难得带上了一丝情绪波动的声音:“任务完成。耗时超出标准37%,但全程零警报触发。评估:优秀。xbt-734,你在声波隐匿与环境融合方面,展现出极高的战术天赋。”
沙鲁克没有感到喜悦,只有一种精神过度消耗后的虚脱感。他靠在冰冷的模拟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这种将声音用于隐藏、欺骗、而非沟通或表达的方式,让他内心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他感觉自己正在背离回音编织者与声音和谐共处的古老传统,正在将一种纯粹而美丽的力量,扭曲成一种阴暗的工具。
训练之外的食堂,依旧是观察这个“怪胎集中营”生态的窗口。沙鲁克通常选择在角落独自进食,慢慢适应着那些味道单一、但能提供充足能量的营养膏。他用巨角无意识地捕捉着食堂里各种声音的碎片——那个岩石巨汉咀嚼时发出的、如同碎石摩擦的沉闷声响;能量体生命移动时带起的、细微的空气电离声;还有那个能窥见未来的少女,她周围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奇特的、仿佛时间流速不同的寂静区域。
这天,沙鲁克注意到食堂里多了一个新面孔。那是一个身形瘦小、看起来年纪很轻的学员,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头发是罕见的浅紫色,软软地贴在额头上。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学员制服,独自坐在最远离人群的桌子旁,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几乎是机械地吞咽着食物。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躲闪,仿佛害怕与任何人对视。
沙鲁克的巨角微微转动。他“听”到了从这个新学员身上散发出的声音——不是物理上的声波,而是一种更加微弱的、精神层面的“频率”。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迷茫、以及深深孤独的“静默噪音”,如同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呜咽,与他初来时所感受到的孤立产生了某种共鸣。
就在这时,几个看起来资历稍老、身材高大的学员,似乎注意到了这个新来的“弱者”。他们交换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端着餐盘,大大咧咧地坐到了那个苍白少年的桌子对面。
“嘿,新来的?叫什么名字?哪个星系的?”其中一个留着短发、脸上带着一道疤痕的学员粗声问道,声音通过翻译器传来,带着明显的挑衅。
苍白少年猛地缩了一下肩膀,头垂得更低,握着勺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没有回答。
“聋了还是哑了?”另一个学员用勺子敲了敲桌子,发出刺耳的噪音,“听说你是‘灵能感应系’的?能读心?来,读读我现在在想什么?”他脸上露出恶劣的笑容。
周围的嘈杂声似乎降低了一些,不少目光投向了这边,带着看热闹的漠然或一丝隐晦的同情,但没有人出面制止。分院的潜规则之一:不介入他人纠纷,除非涉及严重违规或影响训练。
沙鲁克停下了进食的动作。他能清晰地“听”到那个苍白少年精神频率中的恐惧正在急剧升高,几乎快要达到崩溃的边缘。他想起了自己初来时被孤立、被审视的感受,也想起了那天在测试场听到的细微啜泣声。一种近乎本能的不适感在他心中升起。
疤痕学员见对方依旧不答,似乎觉得失了面子,伸手就要去拍那少年的肩膀。“喂,跟你说话呢!”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少年的一瞬间,沙鲁克动了。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巨大的声响。他只是将手中的金属餐勺,看似无意地、轻轻放在了同样是金属的餐盘边缘。
“叮——”
一声清脆、短暂、但频率极其特殊的轻响,在食堂嘈杂的背景音中,如同投入粘稠油脂的一滴冷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尤其是那个疤痕学员的耳中。
这声轻响,是沙鲁克精心“编织”过的。它混合了一种能瞬间刺激生物前庭系统、引发轻微眩晕和恶心感的次声波频率,以及一种能直接触动潜意识、唤起短暂警觉和不安情绪的中频谐波。
疤痕学员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不适,伸出的手也下意识地缩了回来。他皱了皱眉,看向声音来源——沙鲁克所在的方向。
沙鲁克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餐盘,仿佛刚才那声轻响只是无意之举。但他头顶的巨角,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个角度,锁定了那几个挑事者。
疤痕学员和他的同伴们也看向了沙鲁克。他们认出了这个沉默寡言、但据说能力诡异的“声波怪胎”。沙鲁克在之前训练中展现出的能力(尽管细节保密,但总有些风声流传),以及他此刻沉默却带着无形压力的姿态,让他们产生了一丝忌惮。
疤痕学员啐了一口,似乎想说什么狠话,但最终只是恶狠狠地瞪了那个苍白少年一眼,又忌惮地瞟了沙鲁克一下,悻悻地带着同伴起身离开了。
食堂的气氛恢复了之前的嘈杂,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那个苍白少年依旧低着头,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偷偷地、飞快地朝沙鲁克的方向看了一眼。
沙鲁克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平静地吃完了自己盘中最后的食物,然后起身,将餐盘放入回收口,离开了食堂。自始至终,他没有去看那个少年,也没有任何交流。
然而,在他离开后不久,当他独自走在返回舱室的、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的走廊上时,他敏锐地感知到,一个极其微弱、但带着明显善意的精神频率,如同小心翼翼探出的触角,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感知边缘。那频率中蕴含着感激、好奇,还有一丝想要靠近却又不敢的犹豫。
是那个苍白少年。
沙鲁克的脚步没有停顿,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他那对红黑巨角,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振动了一下,发出了一段同样微弱、但频率平和、带着安抚意味的声波脉冲,如同无声的回应,消散在走廊的空气中。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期待进一步的交流。在这个冰冷的、充满竞争与隔阂的钢巢里,这种无声的、基于频率理解的短暂联结,或许已经是一种难得的慰藉。
他知道,马尔科姆教官和整个阿瑞斯体系,希望将他打造成一件纯粹的、高效的声波武器。但他内心深处,那个来自千喉之域的回音编织者,依然在试图寻找声音的另一种可能性——不仅仅是破坏和欺骗,也可以是守护和理解,哪怕这种守护和理解,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和小心翼翼。
他的少年时代,在这充满共振裂隙的钢巢中,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缓慢而坚定地塑造着未来的“幻律者”沙鲁克。他学习的不仅是杀戮之音,也在无意中,触碰到了联结之弦。而这细微的弦音,或许将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产生意想不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