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斯星的“铁砧”传送港,永远回荡着引擎的嘶吼与金属构件冷却时发出的刺耳呻吟。巨大的穹顶之下,能量流如同暴躁的雷霆,在粗大的管道内奔涌,将空气电离,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臭氧、高温润滑油和焊接金属的浓烈气味。库罗耶站在泊位边缘,身上穿着刚刚配发的、略显宽大的新兵作战服,深色的布料勉强包裹着他那身因常年饥饿与死地求生而锤炼出的、棱角分明的肌肉。他那布满红黑纹理、头部丛生着四根螺旋尖角的面孔上,唯一的左眼(右眼在死晶矿脉的异变中已与那块远古刀尖碎片融合,只留下一道细微的、偶尔闪过金属光泽的疤痕)警惕地扫视着这个庞大、喧嚣、充满压迫感的世界。
脚下的金属地板传来持续不断的震动,那是数以千计的舰船起降、货物装卸产生的共鸣,通过坚硬的合金骨架传递至他的脚底,再顺着腿骨向上,一直麻到他的脊椎。这与泽塔星沼泽泥泞的柔软、死晶矿脉死寂的坚硬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有序的、庞大的、冰冷的暴力,让他体内那股源自生存本能的躁动能量,感到一丝陌生的束缚,同时也隐隐被其规模所震撼。
“编号AR-734-库罗耶!”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他身侧的接收终端响起,“跟随引导机器人,前往幽冥军团赤冥分队报到区。重复,跟随引导机器人。”
一个悬浮的、呈现暗哑金属灰色的球体机器人无声地滑到他面前,投射出一道淡蓝色的指引光束。库罗耶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野兽护食般的咕噜声,这是他面对未知环境时下意识的反应。他迈开脚步,沉重的军靴踏在格栅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与周围那些穿着制式铠甲、步伐整齐划一的阿瑞斯士兵形成了鲜明对比。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审视,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那异星的外貌,身上残留的、来自死晶矿脉的细微能量辐射,以及那无法完全掩饰的、仿佛随时准备扑食的野性姿态,都让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引导机器人领着他穿过一道道需要权限验证的厚重闸门。每一道闸门的开启与闭合,都伴随着沉重的气压声和金属撞击的铿锵声,仿佛一道道关卡,将他与过去的世界彻底隔绝。空气中的味道也在变化,从港口的混杂,逐渐过渡到一种更纯粹、更强烈的气味——高温金属、能量液、汗水,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约束到极致的狂暴力量的气息。
最终,他们抵达了一扇远比之前任何闸门都要宏伟、厚重的巨门前。门体呈现出暗沉的赤红色,上面蚀刻着复杂的、仿佛燃烧火焰般的纹路,中心是一个狰狞的、象征着绝对力量与守护的金刚头像。仅仅是站在门前,库罗耶就感到自己腹腔内那独特的、能够吞噬与转化能量的器官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仿佛感应到了同源的力量召唤。
“赤冥分队专属训练区,库罗耶,权限已确认。”引导机器人的合成音依旧冰冷,但库罗耶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同——那是一种程序化的敬畏。
巨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一股灼热的气浪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扑面而来,瞬间将库罗耶吞没。
这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穹顶高耸,足以容纳小型星舰在内部分飞行。地面是经过特殊强化的暗色金属,布满了各种撞击、灼烧和能量冲击留下的痕迹。四周的墙壁上,巨大的能量导管如同虬龙般盘绕,其中流淌着炽白的能量流,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充斥着多种强烈的感官刺激:金刚铠甲引擎全功率运转时发出的、如同远古巨兽咆哮般的低沉轰鸣;能量武器击中特制标靶时爆裂的巨响与刺目的闪光;金属与金属以极限力量对撞时产生的、让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仿佛能将毛发卷曲的高温,以及混合了汗水、熔融金属和臭氧的浓烈气味。
在这里,他看到了“力量”最直观的体现。
不远处,一个体型壮硕、身披重甲的赤冥队员——他后来知道那是库彼修——正徒手与一台数米高的重型工程机甲较力。库彼修全身肌肉贲张,暗红色的皮肤下仿佛有岩浆在流动,他爆发出怒吼,双臂猛地发力,竟将那台机甲的金属臂膀硬生生扭曲、撕扯下来,火星与灼热的液压油四处飞溅。更远处,另一个身影——库索吉斯,他独特的单眼在面甲下闪烁着幽光,动作诡异地灵活,双手挥舞间,带起一道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幽绿色轨迹,他所过之处,特制的合金标靶表面迅速浮现出被腐蚀的坑洞,发出“滋滋”的轻响。
还有库伦克,他如同真正的沼泽凶鳄,伏低身体,每一次扑击都迅猛无比,额头的荣耀印记在高速移动中拉出一道残光,他使用的训练武器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砍在障碍物上,留下深刻的斩痕。库列斯克则像一道无声的赤色闪电,在复杂的障碍区间穿梭,他的移动几乎不带起任何风声,只有武器出鞘的瞬间,才会爆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而副队长库拉,她那蓝红相间的身影如同毒蝶般飘忽不定,双手各持一柄训练用短刃,攻击角度刁钻阴毒,语言尖酸地点评着其他队员的动作,偶尔与库忿斯队长顶撞两句,却被对方以更沉稳、更不容置疑的语气压回。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那个如同熔岩铸就的巨人——库忿斯队长。
他并未穿戴完整的金刚铠甲,只激活了部分臂甲和胸甲,但那磅礴的力量感却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他站在训练场中央,如同定海神针,观察着每一位队员的训练。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噪音,清晰地传入每个队员,也包括刚刚进门的库罗耶耳中。
“库彼修!力量不是蛮干!控制你的火焰,让它随你的意志燃烧,而不是被怒火支配!”
“库索吉斯,毒蚀的时机再精准半分,你可以节省三分之一的能量!”
“库伦克!冲锋的势头很好,但注意左翼,战场上没有给你‘死亡翻滚’的完美角度!”
“库列斯克,完美。保持你的寂静。”
“库拉……你的小聪明用在敌人身上。”
就在这时,库忿斯的目光转向了门口呆立的库罗耶。那目光如同实质,沉重、灼热,带着审视,却又奇异地没有库罗耶预想中的排斥或鄙夷。库罗耶感到自己仿佛被扔进了锻炉,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甚至体内那躁动的能量,都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
库忿斯迈开步伐,向他走来。每一步都让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他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库罗耶完全笼罩。库罗耶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肌肉,下颌收紧,那根粗长的獠牙微微龇出,喉咙里再次发出低沉的警告声。这是他面对强大存在时的本能反应。
库忿斯在他面前站定,并没有因为他戒备的姿态而动怒,反而伸出手,那覆盖着部分臂甲、指端是红色利爪的手掌,巨大而布满力量感,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库罗耶紧绷的肩膀。一股灼热而沉稳的力量透过作战服传来,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探测与安抚。
“库罗耶。”库忿斯的声音如同地壳摩擦,低沉而充满力量,“我是库忿斯,赤冥分队的队长。路法总长向我提过你。他说,你是一块来自死地的璞玉,体内燃烧着为生存而战的野火。”
库罗耶仰头看着这张被红白巨角和复杂头盔覆盖的面孔,那双隐藏在面甲下的眼睛,仿佛跳动着永不熄灭的熔岩之火。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仅存的、充满警惕与野性的眼睛回望着。
“这里,是赤冥分队。”库忿斯环视着喧嚣的训练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崇尚力量,因为银河系的黑暗角落,只认得这个道理。但记住,小子,”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库罗耶身上,变得无比锐利,“赤冥的力量,不是为了毁灭而挥拳。你的野性,你的‘饥饿’,如果只为了填饱你自己的肚子,那你永远只是一头被本能驱使的野兽。”
他伸手指向训练场墙壁上巨大的、火焰形态的赤冥徽记。“看看你的周围。库彼修的熔岩,库索吉斯的剧毒,库伦克的獠牙,库列斯克的寂灭,库克的瘴疠,甚至库拉的诡计……还有我这对拳头。”他握紧巨大的拳头,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我们每个人,都曾背负着不同的过去,体内都蕴藏着被视为‘危险’或‘异类’的力量。是路法总长看到了这力量之下的价值,是赤冥分队,给了这力量一个归属,一个方向。”
库忿斯俯下身,凑近库罗耶,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重锤般敲击在库罗耶的心上:“真正的强大,在于‘为守护而挥拳’。守护你身后的兄弟,守护你认可的信念,守护这个或许不完美、但值得你为之奋战的军团。当你为了守护而战,你的‘饥饿’,就不再是诅咒,而是撕碎一切威胁的獠牙;你的愤怒,将是焚尽不公的烈焰。”
“告诉我,库罗耶,”库忿斯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直射入他灵魂深处,“你愿意将你的野性,淬炼成守护之刃吗?你愿意,成为赤冥之牙吗?”
库罗耶怔住了。他的一生,都在与“饥饿”搏斗。在泽塔星,饥饿是为了生存;在死晶矿脉,饥饿是为了不被淘汰;被路法带回,他以为只是换了一个更能“吃饱”的地方。他从未想过,这种源自本能、带来无数痛苦与排斥的“饥饿”,这种毁灭与吞噬的欲望,可以被赋予如此……不同的意义。
守护?
不再有人忍受饥饿?
他回想起死晶矿脉中那些被族人遗弃、最终化为白骨的同类;回想起阿瑞斯勘探队到来时,那些族人眼中闪烁的、与他过去一样的、永恒的饥渴与茫然。如果……如果他的力量,可以阻止那样的悲剧,可以让更多的人不必像他一样,在永恒的饥饿中挣扎……
他体内那躁动的能量器官,第一次,不是因为对能量的渴望,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而剧烈搏动起来。那是一种……被需要、被认可、被赋予意义的悸动。
他抬起头,迎向库忿斯的目光。眼中的警惕和野性并未消退,但却融入了一种新的、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他张了张嘴,由于常年沉默和习惯于用行动而非语言表达,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却异常清晰地在这喧闹的训练场中响起:
“我……愿意试试。”
库忿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直起身,再次拍了拍库罗耶的肩膀,这次力道更重,带着一种接纳的意味。“很好。那么,欢迎来到赤冥,小子。这里就是你的新‘部落’。”
他转头,对着训练场吼道:“都过来!认识一下新兄弟,库罗耶!”
训练中的队员们纷纷停下动作,围拢过来。库彼修带着一身热浪和爽朗(尽管在他那狰狞的面孔上显得有些扭曲)的笑容;库索吉斯沉默地点头,独眼中看不出情绪;库伦克用带着审视、但更多是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库列斯克如同影子般站在稍远处,微微颔首;库克则用他那仅存的右眼,冷静地分析着库罗耶的能量反应;而库拉,则抱着双臂,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审视和些许挑衅的弧度。
“从今天起,库罗耶就是赤冥的一员。”库忿斯的声音回荡在众人之间,“他的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未来的选择。赤冥的规矩,不抛弃,不放弃,用我们的力量,守护值得守护的一切。”
然后,库忿斯指向训练场中央一个巨大的、布满各种接口和能量感测器的平台。“现在,库罗耶,去感受一下,真正属于你的‘容器’。”
库罗耶在库忿斯的示意下,走向那个平台。当他站定,平台周围的能量导管骤然亮起,磅礴的能量如同洪流般涌入平台中心。一道炽烈的、带着无与伦比厚重感与力量感的红光从天而降,将他完全笼罩。
“金刚铠甲——合体!”
并非他自己的呼喊,而是铠甲系统启动的宣告。但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库罗耶感到一股难以想象的、浩瀚如星海般的力量,如同温暖的金属洪流,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身体,与他每一个细胞、每一缕能量紧密结合。
他低头,看到暗红色与金色交织的、充满力量感的厚重甲片,如同有生命般覆盖上他的手臂、躯干、双腿。头盔合拢的瞬间,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铠甲内部的、低沉而有力的能量共鸣声,仿佛一颗星辰在他体内搏动。他抬起手,覆盖着甲片的拳头握紧,感受到的不再是血肉之躯的局限,而是一种仿佛能捏碎小行星、撕裂星舰装甲的绝对力量。
这感觉……太饱满了。
前所未有的饱满。
不仅仅是能量上的充盈,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契合。这具金刚铠甲,完美地承载了他体内那狂暴的、永不满足的吞噬欲望,并将其放大、约束、导向可控的爆发。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头被饥饿驱使、在黑暗中盲目啃噬的野兽,而是一头披上了坚不可摧重甲、獠牙对准了明确敌人的战争巨兽。
他尝试着挥出一拳,没有动用任何特殊能力,只是最纯粹的力量。空气被压缩,发出沉闷的音爆,拳头前方的空间都仿佛出现了细微的扭曲。
“感觉如何?”库忿斯的声音通过铠甲的内部通讯传来,带着一丝笑意。
库罗耶透过面甲,看向周围那些注视着他的赤冥队员们。他看到库彼修眼中带着“早该如此”的认同,看到库伦克咧开嘴(透过面甲也能感受到那笑容),看到就连最沉默的库列斯克,那绿色的眼灯也似乎亮了一分。
他深吸了一口铠甲内循环的、带着金属和能量味道的空气,感受着体内那与铠甲共鸣的、汹涌澎湃的力量。那股源自蛮荒、被死地淬炼、几乎要将他自身也吞噬掉的“饥饿”,第一次,如此温顺而强大地流淌在他的意志之下。
他转向库忿斯,透过金刚铠甲的面甲,发出了加入赤冥后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明确意志的回应。声音透过铠甲发声器,变得低沉、浑厚,充满了力量感:
“就像……找到了,一直缺失的,另一半胃。”
训练场内,爆发出库彼修粗犷的笑声,以及库伦克带着野性的呼喝。库忿斯点了点头,巨大的手掌再次落在库罗耶的肩甲上,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
“那么,开始淬炼吧,赤冥之牙。你的‘饥饿’,将为我们撕碎前路上的一切障碍。”
从这一刻起,库罗耶,这个来自蛮荒死地的吞噬者,终于将他的野心锚定在了赤冥这艘力量的巨舰上。他的淬炼,才刚刚开始。而那噬尽之怒的火焰,已在金刚的熔炉中,被点燃了最初的、受控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