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梭号”结束了又一次成功的巡航任务,如同归巢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滑入阿瑞斯星近地轨道舰队港口的指定泊位。舰体外部还残留着些许微小的星际尘埃和未能完全散尽的能量逸散痕迹,诉说着不久前在遥远星域发生的、不为大多数阿瑞斯民众所知的激战。舰舱内,气氛却并非凯旋的松懈,反而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程式化的平静。队员们各自进行着装备维护、数据归档或短暂的休整,为下一次可能的出击做准备。
巴约比独自坐在属于他的那个狭小舱室内,光线被他调至最低,只有维护台上一盏冷白色的灯照亮着他手中的物件——那把决绝斧。斧刃宽厚,银灰色的材质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中央那颗暗红色的“眼睛”晶体幽幽闪烁,仿佛在呼吸。他正用一块浸着特殊维护油的软布,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擦拭着斧刃的每一个角落,指尖感受着那上面天然形成的、记录着寂灭与岁月的深邃纹路。维护油略带刺鼻的气味,混合着金属本身冰冷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腔。这是他习惯的、能让内心归于绝对平静的仪式。每一次擦拭,都仿佛是在与这把源自他血脉和意志的武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确认着彼此的存在与“用处”。
他的身体在碎星带任务后,经过又一段时间的强化治疗和严格复健,已经基本恢复,只是右臂在发力时偶尔还会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金属疲劳般的隐痛,提醒着他那场惨烈的爆炸。新生的飞影铠甲召唤器也早已配发,经过老莫的精心调试和巴约比自身的适应,性能甚至比之前更加贴合他如今带着寂灭气息的战斗风格。但他知道,真正属于他的、最能发挥他本质力量的,是手中这把决绝斧。它是他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凝结,是他“硬度”与“用处”的终极体现。
舱室的门铃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嗡鸣,打断了他的专注。巴约比动作一顿,将维护布和决绝斧轻轻放在台上。会是谁?乔奢费队长通常直接通讯联系,巴尔格姆更不会无故打扰。
他起身,打开舱门。门外站着的是副队长巴鲁。巴鲁没有穿戴全套铠甲,只穿着基础的作战服,脸上那副总是带着算计和油滑表情的面具此刻似乎有些不太一样,眼神闪烁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噬血刀的蓝色飘带。
“巴约比,”巴鲁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失去了往日的浮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刚收到的舰队内部通告,加密级别很高,你……最好看看。”他递过来一个薄薄的电子数据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那双隐藏在复杂纹路后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巴约比一眼,那眼神里有种巴约比看不懂的、混合着惊疑、担忧,甚至是一丝……兔死狐悲的复杂情绪。
巴约比沉默地接过数据板。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屏幕,一种莫名的、与他擦拭决绝斧时截然不同的寒意,顺着指尖悄然蔓延。
他点亮屏幕。加密的阿瑞斯官方纹章旋转着消失,露出了通告正文。那是以银河正义法与阿瑞斯王庭联合最高法庭的名义发布的,措辞冰冷、严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核心部分——判决名单。
路法总长之名赫然在列,罪名是……叛国、滥用职权、意图颠覆银河秩序。紧随其后的,是二十四名禁卫战士的名字。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凝固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巴约比。
后面跟着的罪名,是“银河正义法之不可饶恕之贪夺罪”。
贪夺罪。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烙铁,狠狠地、毫无预兆地烫进了巴约比那由铁石构筑的世界观核心!
一瞬间,舱室内仿佛空气凝固,时间停滞。巴约比维持着手持数据板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他深紫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收缩成了两个极致的黑点,仿佛要吞噬掉眼前所有的光线和信息。
贪……夺?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无名星球上,在辐射和严寒中挖掘陨铁,只为获取生存必需的“用处”;军事学院里,沉默地完成每一个任务,以效率和结果证明自身的“价值”;紫冥分队中,一次次潜入最危险的敌后,用决绝和牺牲换取任务的胜利,守护身后的队友和军团的“秩序”……
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所有沉默的忠诚,所有基于“硬度”和“用处”构建起来的存在意义……在这一纸判决面前,被彻底扭曲、玷污、定义为……贪婪?夺取?
这比任何战场上的重伤,任何濒死的痛苦,都要来得更彻底,更残忍!这不是对他肉体的打击,这是对他存在根基的否定!是对他信奉了一生的、最核心价值观的彻底崩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荡和……裂痕。仿佛脚下坚实的大地瞬间化为虚无,他所站立的世界,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分崩离析。
数据板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屏幕上的文字,依旧散发着冰冷的光。
巴鲁看着他瞬间苍白如石像的脸色和那双骤然失去焦点、只剩下巨大空洞和难以置信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那惯有的狡诈和油滑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同病相怜的惨淡和恐惧。“……早做打算吧,铁石……”他声音干涩地留下这句话,便匆匆转身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不祥。
巴约比没有理会他的离开。他就那样僵立在门口,如同真正化作了一块没有生命的铁陨石。舱室内死寂一片,只有他越来越粗重、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块数据板。手指触摸到冰冷的屏幕,那上面“贪夺罪”三个字,依旧像毒刺一样扎眼。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皮肤下的肌肉虬结隆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被背叛的暴怒、价值观崩塌的茫然、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荒谬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冲撞,几乎要将他从内而外撕裂!
为什么?
凭什么?
他为之付出一切的秩序,他引以为傲的“决绝”,他视为最高准则的“忠诚”……顷刻之间,全都成了笑话?成了定罪的理由?
他猛地抬起头,深紫色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沉静,而是翻滚着毁灭性的风暴。他需要答案!他需要一个能解释这荒谬一切的答案!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个人终端的通讯指示灯,突然以一种特定的、代表最高紧急和绝密等级的频率,急促而无声地闪烁起来。不是官方的频道,是一个加密的、匿名的信号源。
巴约比死死地盯着那闪烁的指示灯,胸膛剧烈起伏。几秒后,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按下了接听键。
没有影像,只有一个经过处理、但依旧能听出那份沉重与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是路法总长!
“所有被背叛的幽冥成员……听到此讯,即至‘遗弃之井’坐标点集结。皮尔……已背弃荣耀与公正!我等之忠诚,已成罪状!我等之功绩,化为尘埃!然,幽冥之魂,永不屈服!欲知真相,欲讨公道……便来!”
通讯戛然而止。
路法总长还活着!而且……皮尔王背弃?真相?公道?
这些词汇,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带着危险光芒的火炬,照亮了巴约比那陷入混乱和暴怒的脑海。路法总长的话语,为他指明了一条道路,一条……或许能解释这荒谬、能矫正这颠倒的道路!
他没有丝毫犹豫。内心的风暴瞬间找到了倾泻的方向!那被定义为“贪夺”的决绝,那被否定的忠诚,此刻化为了最冰冷、最坚定的行动力!
他迅速转身,动作恢复了以往的精准和效率,但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压抑到极致的冰冷。他抓起维护台上的决绝斧,沉重的战斧入手,那熟悉的、冰冷的触感和血脉相连的共鸣,让他混乱的心神稍微稳定了一丝。他将数据板彻底销毁,清理掉所有个人痕迹,穿上基础的作战服,将决绝斧牢牢绑在背后,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短暂停留过的、象征着“秩序”与“归属”的舱室,眼中再无丝毫留恋。
他如同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影梭号”,没有惊动任何人。利用对港口结构的熟悉和飞影铠甲的潜行能力,他避开了所有的巡逻队和监控节点,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阿瑞斯星庞大而复杂的轨道设施阴影之中。
按照路法总长提供的坐标,“遗弃之井”位于阿瑞斯星一个早已废弃的、用于处理工业废料的巨大地下空间。这里远离城市的辉煌与喧嚣,只有永恒的黑暗、刺鼻的化学残留气味和巨大、锈蚀的废弃管道如同巨兽的骸骨般林立。
当巴约比如同鬼魅般穿过层层障碍,抵达指定的集结点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身影。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了乔奢费队长,他依旧站得笔直,但紫色的斗篷似乎沾染了尘埃,那双总是沉静优雅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压抑的痛苦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决绝。他身边是灰冥分队的副队长沙宾,两人的神色同样凝重。
他还看到了巴尔格姆,那张冰山般的脸上,此刻如同覆盖了万载寒冰,红色的眼眸中跳动着被信仰背叛后的暴怒与冰冷。巴萨帝沉默地站在他身侧,健硕的身躯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躯干上的蓝色能量纹路不安地闪烁着。巴库鲁难得地安静,靠在一条锈蚀的管道上,脸上没有了平时的跳脱,只有一种混杂着愤怒和茫然的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炼彻牙的剑柄。巴纳雷斯如同真正的蝙蝠阴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连副队长巴鲁也到了,他躲在稍远一点的阴影里,脸上不再是算计,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和……认命般的苍白。
所有接到讯息的、幸存下来的幽冥军团成员,几乎都到了。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悲愤、压抑和山雨欲来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金属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在空旷的废弃空间中回荡。
终于,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更深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是路法总长。他依旧穿着那身威严的总长铠甲,但上面布满了战斗留下的痕迹和尘埃,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破损。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两颗燃烧的恒星,充满了被背叛的滔天怒火和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疯狂的决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每一个都是他曾信赖、倚重的战士,如今却都成了银河正义法下的“罪人”。
“都看到了吧……”路法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在这死寂的空间中回荡,“那所谓的判决!那扣在我们头上的罪名!贪夺?嗔煞?痴绝?哈哈哈哈哈……”他发出了一阵悲怆而愤怒的大笑,笑声在管道间撞击回响,令人心悸。
“我们为阿瑞斯流淌的鲜血,我们为银河系建立的功勋,在皮尔那虚伪的恐惧和猜忌面前,一文不值!他害怕我们的力量,恐惧我们知晓的真相!所以他要用这种方式,将我们彻底抹去!将所有的威胁,连同忠诚一起埋葬!”
路法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每一个幽冥成员的心上。他们沉默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悲愤逐渐转向一种冰冷的、燃烧的认同。
“他们否定了我们的忠诚,夺走了我们的荣耀……”路法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蛊惑性与决绝的力量,“现在,我们要用被他们斥为‘贪婪’、‘愤怒’、‘痴妄’的力量,夺回我们应得的一切!”
他猛地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这无尽的黑暗与愤怒。
“能晶!蕴藏着银河系终极能量的能晶!那是我们重塑秩序,向皮尔讨还公道的唯一希望!也是我们幽冥军团,在这不公的银河中,继续存在下去的唯一途径!”
夺取能晶!向皮尔王复仇!重塑秩序!
这疯狂而决绝的计划,如同最后的火星,彻底点燃了所有幽冥成员心中积压的怒火与绝望!
乔奢费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沉的悲哀与坚定的决意,他缓缓握紧了腰间的末日双刃。巴尔格姆猛地挺直了脊梁,对着路法,敬出了一个无比标准、却充满了殉道意味的军礼。巴萨帝重重地顿了一下手中的雷钢爆斧。巴库鲁怪叫一声,炼彻牙上燃起了炽热的火焰。巴纳雷斯如同融入阴影的毒蛇,悄然亮出了血牙。连巴鲁,在脸色变幻数次后,也最终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恐惧却又不得不追随的“忠诚”表情。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若有若无地,投向了那个一直站在角落阴影里,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身影——巴约比。
他站在那里,如同亘古存在的铁陨石,与周围废弃的金属环境几乎融为一体。从接到判决到现在,他没有说过一个字,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有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两口吞噬了一切光线的深井,里面翻滚着比愤怒更可怕的东西——一种最根本的价值观崩塌后,重归绝对冰冷的理智,以及基于这冰冷理智所做出的,最冷酷也最合理的判断。
路法的道路,符合他此刻被颠覆后的“价值衡量”。旧的秩序否定了他的存在,那么,就追随能建立新秩序的人。旧的“忠诚”已被玷污,那么,就将这份“决绝”,投向能赋予其新“用处”的方向。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巴约比动了。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宣誓,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向前一步,从那片阴影中完全走了出来。脚步沉稳,踏在锈蚀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
他抬起手,握住了背后决绝斧那冰冷的握柄,缓缓将其取下,握在手中。沉重的战斧仿佛与他融为一体,斧刃上那只暗红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亮起了冷冽的、如同凝结了宇宙冰寒的光泽。
他的目光扫过路法总长那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扫过乔奢费队长那带着悲悯的决绝,扫过每一个紫冥队友那同仇敌忾的神情。
然后,他重新将决绝斧稳稳地背回身后,双手自然垂落,站定的身姿如同铁铸,与脚下这颗星球的钢铁核心相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寂灭般的坚定。
他依旧没有言语。
但他的行动,他那紧握战斧的姿态,他那站定的身影,他眼中那片重归冰冷死寂的深渊……这一切,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都更加清晰,更加决绝,更加令人心悸。
无需言语。
我的斧,我的命,我的决绝,从此只为路法将军与幽冥军团的存续而存在。所有阻碍,皆可斩断。
铁石,已做出他的选择。寂灭的忠魂,踏上了无法回头的复仇之路。银河的悲歌,于此奏响沉重的第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