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者”的代号,如同一枚无形的勋章,也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将沙隆斯与其他学员区分开来。他不再是那个刚刚离开雾隐星、对一切都感到陌生与不适的异族少年。他在学院体系内,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一种被认可的、基于他独特天赋的价值。然而,这种认可并未带来丝毫的轻松,反而让他肩头的压力愈发沉重。塔尔教官的要求变得更高,训练也更加严苛,仿佛要将他这块来自迷雾星球的“璞玉”,彻底打磨成符合阿瑞斯标准的、锋利的战争工具。
日常的训练不再局限于模拟沼泽或城市废墟。他们被投入更加极端的环境模拟场——充斥着狂暴雷电与酸雨的“风暴之眼”;引力异常、每一步都如同深陷泥潭的“重压沼泽”;甚至还有完全无声、连自身心跳都被放大到令人发狂的“静默领域”。
在“风暴之眼”,沙隆斯需要在一片被模拟雷暴和倾盆酸雨笼罩的金属丛林间穿行,寻找并标记隐藏的能量节点。刺眼的电光每一次撕裂天际,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干扰着他的发辫感知。酸性的雨水带着腐蚀性的刺鼻气味,敲打在他的护甲和裸露的皮肤上,发出“滋滋”的轻微声响,虽然训练护甲有防护力场,但那冰冷的触感和潜在的威胁感依旧清晰。他必须将雾气操控得极其精妙,既要利用雾气干扰模拟守卫的能量探测,又要避免雾气在酸雨中过快消散或被电离干扰。他像一道游弋在雷暴与酸液中的灰色幽灵,利用残垣断壁和自身制造的局部雾障,艰难而精准地完成任务。每一次成功标记节点,塔尔教官那通过通讯器传来的、带着电流杂音的简短肯定:“节点标记有效,移动至下一区域”,都成为支撑他在恶劣环境中前行的微弱动力。
而在“静默领域”,则是另一种层面的折磨。这里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所有声音都被一种特殊的力场吸收、中和,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压迫耳膜的真空感。沙隆斯最依赖的发辫感知在这里几乎失效,如同被蒙上了双眼。他只能依靠单翼对气流几乎凝滞的流动进行捕捉,以及视觉在近乎黑暗环境中的极限运用。他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呼吸,使之微弱到不产生任何可被探测的声波;学会了如何移动,让脚步与地面接触时,力量均匀分散,不引发丝毫振动。在这种环境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听到肌肉纤维轻微收缩的嗡鸣,这种内在的“噪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几乎要扰乱他的心神。他不得不进入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将意识高度集中,才能勉强适应这片吞噬一切声响的死亡区域。
除了环境适应,战术课程也更加深入复杂。他们开始学习星际舰船的内部结构图,分析各种异星文明的建筑特点和防御弱点,进行小队协同突击、人质营救、定点清除等高强度战术演练。沙隆斯被编入一个固定的小队,队员包括:
克诺斯:来自“岩铠星”的壮硕男性,皮肤如同花岗岩,力量惊人,负责正面突破和火力压制。他性格直率,甚至有些莽撞,但对认可的队友极其信赖。
莉亚拉:来自“光羽族”的女性,身形轻盈,背后有可收拢的光学翼膜,擅长高速移动与精准狙击。她冷静寡言,观察力敏锐,是小队远程支援的核心。
巴图:一个沉默的、来自水生星球的学员,皮肤覆盖着细密黏液,能在液态环境中自由行动,负责水下侦察与爆破。他几乎不与其他队员交流,只专注于自己的任务。
沙隆斯在队内的角色定位是“战场环境操控者”与“战术干扰核心”。他的任务不是直接杀伤,而是为克诺斯的突破创造机会,为莉亚拉的狙击提供掩护,为巴图的渗透制造混乱。
一次高难度的模拟对抗中,他们的小队需要攻入一座被“敌军”(由高年级学员扮演)占据的、结构复杂的星际通讯中继站。中继站内部通道狭窄,布满了监控探头和自动防御炮塔。
“正面强攻就是找死!”克诺斯看着中继站结构图,瓮声瓮气地说,拳头砸在金属桌面上发出闷响。
莉亚拉冷静地指出了几个可能的狙击点,但都被模拟的防御系统覆盖。“入口处的火力太密集,我需要视野,也需要时间。”
巴图只是默默地检查着自己的水下呼吸器,显然中继站的干燥环境并非他的主场。
沙隆斯没有说话,他的手指在结构图的通风管道和能源线路图上缓缓移动。这些管道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而且内部空间狭小,不适合大规模人员通过,但对于某些东西来说,却并非如此。
“我有办法。”沙隆斯抬起头,猩红的眼眸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克诺斯,你负责在正面制造动静,吸引主要火力,但不要强攻。莉亚拉,你寻找这个位置的制高点,”他指向地图上一个相对隐蔽的观测窗,“等待我的信号。巴图……你能控制小型水下推进器产生的气泡和水流声吗?”
巴图抬起他覆盖着黏膜的脸,灰色的眼睛看了沙隆斯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计划是这样……”沙隆斯开始低声阐述他的构想。
行动开始。克诺斯按照计划,在中继站主入口外用训练用爆能枪进行了几次精准的点射,故意暴露位置,立刻引来了防御炮塔的猛烈还击和内部“敌军”的注意力。能量光束在入口处交织成一片死亡之网。
与此同时,沙隆斯和巴图潜行到了中继站侧面一个不起眼的、用于排放冷却液的管道出口。管道直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内部黑暗潮湿,弥漫着化学冷却剂的味道。
沙隆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催动腺体。这一次,他喷出的不再是扩散的雾气,而是极其浓稠、几乎呈胶状的深绿色气溶胶。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气溶胶注入管道,同时,巴图启动了一个微型水下推进器,但不是用于推进,而是利用其产生的极其细微、频率特定的振动,混合着模拟的水流声,一同送入管道。
这些被特殊处理过的“雾”与“声”,顺着复杂的通风管道系统,悄无声息地向着中继站内部弥漫而去。
中继站内部控制室内,“敌军”指挥官正盯着监控屏幕,关注着主入口的激烈交火。“注意!红队主力在正面!各单元坚守岗位!狙击手就位,压制那个光羽族!”
突然,几个监控屏幕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闪烁起绿色的雪花点,同时,内部通讯频道里传来了一些队员困惑的报告:
“b区通道……视野不清……有奇怪的……水流声?”
“c区传感器失灵!重复,传感器受到未知干扰!”
“我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管道里爬……”
混乱开始滋生。沙隆斯制造的气溶胶不仅干扰了电子设备,其携带的、由巴图精心调制的特定频率声波,更是在密闭空间内产生了某种心理暗示和方向感扰乱的效果。这并非直接的攻击,却比攻击更加有效。
就在“敌军”注意力被内部异常分散的瞬间,沙隆斯通过小队通讯,向早已就位的莉亚拉发出了一个简短的信号。
一直潜伏在观测窗外的莉亚拉,如同等待许久的猎鹰,光学瞄准镜瞬间锁定了控制室内那个因混乱而略显焦躁的“敌军”指挥官。一道模拟的狙击光束无声地穿过观测窗,精准地“命中”了指挥官身上的感应器。
指挥官身上的指示灯瞬间变红,代表他被“击毙”。系统判定指挥官阵亡,整个“敌军”指挥系统陷入短暂瘫痪。
“就是现在!克诺斯!”沙隆斯低喝道。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克诺斯,如同出闸的猛兽,咆哮着从掩体后冲出。失去了统一指挥和部分传感器支持的防御火力,变得散乱而缺乏协调。克诺斯顶着稀疏的能量光束,如同重型攻城锤般,狠狠撞开了中继站的主大门。
沙隆斯和巴图也从管道出口突入,与内部陷入混乱的“敌军”展开了近距离交战。沙隆斯利用对环境的熟悉(他早已通过结构图记下了大部分布局)和雾气的掩护,如同鬼魅般在通道内穿梭,用训练匕首精准地“解决”那些还在试图恢复秩序的敌人。他的战斗方式依旧不是硬碰硬,往往是利用拐角的视觉死角,或者一阵突如其来的浓雾,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完成致命一击。
战斗很快结束。红队以极小的代价,成功占领了中继站。
当模拟环境解除,克诺斯用力拍打着沙隆斯的后背,震得他差点咳嗽起来。“哈哈!沙隆斯!你这家伙!那团绿色的‘鼻涕’可真够劲儿!那些家伙在里面都快疯了!”
莉亚拉从狙击点返回,对沙隆斯微微颔首,虽然没说话,但眼神中的认可显而易见。
连一向沉默的巴图,也难得地对着沙隆斯,用他带着湿气的声音说了两个字:“不错。”
沙隆斯感受着队友们态度细微的变化,心中涌起一丝暖意。这种依靠战术和配合取得的胜利,与在碎骨回廊独自狩猎的感觉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人感到充实。他证明了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制造麻烦”的辅助,更是一个能够影响战局、值得信赖的核心成员。
然而,学院的认可和队友的信赖,并未完全消解他内心的某种疏离感。他依然不习惯阿瑞斯星那种将一切都数据化、工具化的思维方式。他的雾气,在教官和同学眼中,更多是一种“高效的战术工具”,其干扰评级、覆盖范围、持续时间都被精确测量和记录。但在沙隆斯心中,那绿色的雾气,始终带着雾隐星潮湿的呼吸,是他与故乡、与本能连接的一部分。
这种割裂感,在与安迷修的一次偶然交谈中,得到了些许慰藉和理解。
那是在一次战术理论课之后,沙隆斯独自留在空旷的教室里,看着全息投影上显示的、关于他雾气能力的能量频谱分析图,图表上冰冷的曲线和数字,与他记忆中菌林间流动的、充满生命气息的浓雾格格不入。
“数据可以描述现象,但往往无法捕捉本质。”
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沙隆斯回头,看到安迷修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简洁的制服,脸上带着淡淡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微笑。
安迷修走到投影前,目光扫过那些频谱曲线,却没有像其他教官那样专注于数据本身。“我读过你的训练报告,沙隆斯。你的雾气,很有趣。它不仅仅是一种物理屏障或能量干扰,它似乎……带有你自身的意志,你的情绪。”
沙隆斯心中一动,猩红的眼眸看向安迷修。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从这个角度评价他的能力。
“在碎骨回廊的演习中,你的雾气充满了耐心和引导,像一位布下迷局的智者。”安迷修继续说道,他的声音平和而具有穿透力,“而在团队协作中,你的雾气又变得坚定而可靠,如同守护同伴的盾墙。这很有趣,不是吗?同样的能力,因心念而异。”
他转向沙隆斯,眼神清澈而深邃:“阿瑞斯教会我们如何更高效地使用力量,但力量的根源,往往深植于我们的内心。不要迷失在数据和战术里,沙隆斯。记住你驱使这迷雾的初心——是为了守护,而非单纯的毁灭。”
安迷修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沙隆斯那颗在冰冷学院环境中有些干涸的心。他意识到,安迷修所理解的“守护”,与他内心深处对族群的忠诚,对同伴的信赖,隐隐相通。那是一种超越了种族、星球和阵营的,对生命与和平本身的珍视。
“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保护值得保护的东西。”沙隆斯低声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袒露些许心迹。
安迷修点了点头,笑容更深了一些,带着一种理解和鼓励。“那就坚持下去。用你的‘雾’与‘影’,去走你认为正确的道路。在这个星河中,我们需要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方式。”
这次谈话,如同一道桥梁,连接了沙隆斯的过去与现在,连接了他身为雾隐民的本能与作为阿瑞斯学院学员的职责。他依然需要面对严苛的训练,需要适应学院的规则,需要与性格各异的队友磨合,但他的内心,却因此变得更加坚定。
他知道,自己选择的道路,并非坦途。前方或许有更多的试炼,更艰难的抉择。但当他看到安迷修那沉静而坚定的背影,感受到小队成员之间逐渐建立的默契,回想起雾隐星菌林中那永恒的朦胧与亲人的面孔时,他便知道,自己会继续走下去。用他的发辫去聆听战场的脉搏,用他的单翼去感知气流的趋向,用他源自雾隐星的、独特的绿色雾气,在这片广阔的星河中,为守护他所认同的一切,布下属于他的迷局与屏障。
他的少年时代,在阿瑞斯学院的钢铁回廊与极端环境中,正以一种远超他离开雾隐星时想象的速度,飞速流逝。而“雾隐者”沙隆斯之名,也开始在学院的低语中,悄然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