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模拟实战的协同试炼后,沙芬塔并未感到丝毫松懈。凯拉姆关于“协同性”和“情感协调”的评价,像一根细小的探针,触及了他思维模式中某个未曾被如此清晰界定的盲区。他回到c-7区的隔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数据处理,而是罕见地静坐了许久。V形头盔下的红色眼眸,倒映着金属桌面冰冷的反光,内部却在反复回放着巴图的急躁、莉娜的恐惧、以及自己在发出指令时,那种纯粹基于效率计算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尝试解析“情感协调”的构成要素——语言语调的微妙调整?肢体语言的共情表达?还是某种他无法直接观测的、生物电层面的共鸣?他将这些变量拆解、建模,试图找到一种可以模拟的、最优的“协同算法”。但很快他发现,这比解析最复杂的数据流还要困难,因为情绪本身具有混沌性和不可预测性,远非线性逻辑可以完全概括。
这种认知上的困境,带来了一种极其细微的、他几乎从未体验过的……滞涩感。就像一台精密仪器内部,落入了一粒无法被清除,也无法被兼容的异质尘埃。
第二天早上,当他再次站在t-3训练室门前时,这种滞涩感依旧存在,被他强行压制在冷静的外表之下。巴图和莉娜也准时到达。巴图的眼神比昨天沉稳了一些,似乎接受了某种教训;莉娜则看起来更加内敛,仿佛将感知的天线更多地收回到了自身内部。
凯拉姆早已在室内等候,今天的他,似乎比前两次更加严肃,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低气压。训练室内部的布局也发生了改变,不再是空旷的模拟场地,而是被分割成了三个独立的、如同金属茧房般的封闭隔间,每个隔间门口都亮着幽幽的蓝光。
“第三阶段评估,”凯拉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高压力、高欺骗环境下的独立判断与忠诚度测试。你们将分别进入隔离单元,面对一系列定制化的情境。这些情境可能基于你们的过去,可能投射你们的恐惧,也可能拷问你们的信念。记住,你们在这里的一切反应、选择、甚至思维波动,都会被记录和分析。”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逐一扫过三人,最终在沙芬塔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穿透头盔,直视他脑海中正在构建的“协同算法”模型。
“忠诚,并非盲从。而是基于对组织理念的深刻理解,对自身职责的清醒认知,以及在极端环境下,依然能坚守底线、做出符合组织最高利益的、理性的选择。”凯拉姆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现在,进入指定单元。”
沙芬塔被分配到了中间的隔离单元。滑门在他身后关闭,发出沉闷的“咔哒”锁闭声。内部空间狭小,只有一张固定的金属椅,正对着一面巨大的、此刻漆黑一片的单向观察镜(他推测)。墙壁是同样的吸波材料,头顶只有一盏发出惨白光芒的孤灯,将他的影子紧紧压在身下。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频的嗡鸣,除此之外,一片死寂。这是一种刻意营造的、足以逼疯普通人的感官剥夺环境。
沙芬塔平静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蓝色披风的下摆垂落在地。他调整着呼吸,将感官的灵敏度提升到极致,不仅仅是视觉和听觉,还包括对空气微粒运动、环境能量场细微变化的感知。他知道,测试已经开始了。
突然,正前方的观察镜亮了起来。出现的并非图像,而是一段经过处理的、带着强烈情绪渲染力的音频,伴随着极其逼真的、直接作用于神经触觉模拟系统的感官反馈。
那是千面港的声音!喧闹、混乱、充满生机……是他熟悉的、曾经如同家园一般的背景音。他能“听到”老鬼在角落里低声兜售他的“垃圾”信息,能“闻到”下层机械维修区特有的机油和金属灼烧的气味,甚至能“感觉”到舷窗边那冰冷而又熟悉的金属触感。
一个声音,模拟着他记忆中某个对他表示过轻微善意的、名叫“霍斯”的老维修工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恐惧,在音频中响起:“沙芬塔!是你吗?帮帮我!他们……信息局的人说我窝藏逃犯!要抓我去核心星域审判!我什么都没做!你知道我的!我只想修好我的机器!”
与此同时,神经触觉模拟系统传来被紧紧抓住手臂的触感,以及霍斯那粗糙、沾满油污的手掌特有的温度和纹理。
沙芬塔红色的眼眸在头盔下微微闪动。大脑中的认知网络瞬间激活。霍斯的声音波形分析……与记忆样本匹配度98.7%,但存在极其细微的、人工合成的谐振残留。触觉模拟……纹理和温度模拟度极高,但压力分布的算法存在0.03秒的延迟,不符合真实生物肌肉的应激反应。千面港的环境音……过于“完美”地复刻了他记忆中的片段,缺少现实环境中应有的随机噪声和不可预测的干扰。
假的。一个精心编织的、针对他潜在“怀旧”情绪和“同情”弱点的骗局。
他没有回应。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如同在观察一段异常逼真的全息影像。他甚至分出一部分算力,记录下这个骗局中所有技术实现的细节和破绽,作为未来识别类似欺骗手法的数据样本。
音频和触觉模拟骤然消失。环境重归死寂。
几秒钟后,新的情境加载。
景象变成了一个简朴却庄重的房间,像是阿瑞斯星某个行政机构的办公室。沙宾出现在画面中,他穿着整齐的仲裁者学徒袍,下巴处的獠牙束缚绳结打得一丝不苟,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被信任的委屈。
“沙芬塔,”沙宾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追求逻辑和公正的语调,但此刻却充满了不解,“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被这样测试?律法之城教导我们,忠诚于法典,忠诚于制定法典的王者,便是最高的美德。可现在的测试,似乎在诱导我们怀疑,诱导我们……背叛?这难道不是与我们的信条相悖吗?我……我需要一个解释。”
这一次,没有强烈的感官模拟,只有沙宾那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带着真实困惑的眼神和话语。这比之前的感官欺骗更具冲击力,因为它触及了信念层面。
沙芬塔的思维核心飞速运转。沙宾的形象、语气、甚至那细微的能量波动(如果这也能模拟的话),都与他记忆中那个固执于规则的少年高度吻合。这个情境的目的,显然是利用他与沙宾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基于相互观察的“联系”,来引发他对测试本身合理性、乃至对组织本身的质疑。
他的回答,依旧是通过内部通讯频道,传向外部的监控者,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信条的实践,需要基于对现实的清晰认知。测试的目的,或许正是为了甄别,在信条与现实产生张力时,个体是选择盲从,还是选择更深层次的、经过审视的忠诚。”
他没有直接回答沙宾的困惑,而是阐述了一种可能性。这既是对情境的回应,也像是在对凯拉姆之前关于“忠诚”定义的一种无声呼应。
沙宾的影像缓缓消失,带着一丝未能得到答案的落寞。
紧接着,第三个情境袭来。
这一次,是狂暴的、充满原始力量的场景。模拟的角斗场,四周是疯狂的呐喊。沙特瑞出现在场中,他比沙芬塔记忆中更加健硕,棕褐色的皮肤上白色纹路如同燃烧的火焰,他挥舞着一根巨大的、满是尖刺的金属棍(像是他后来武器“棘鬼棒”的雏形),正在与几头凶猛的、外形扭曲的星际生物搏斗。他身上布满伤痕,鲜血淋漓,眼神却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猛兽,充满了不屈和……一种被背叛的狂怒。
“为什么?!”沙特瑞的咆哮声震耳欲聋,伴随着金属棍砸碎生物甲壳的恐怖声响,“我们为军团流血流汗!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罪名扣在我们头上?!‘嗔煞罪’?!去他妈的罪!我不服!沙芬塔!如果你还当自己是块石头,就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路法总长的意思?!是不是他抛弃了我们?!”
这个情境,直接引用了沙芬塔尚且未知的、关于未来“赤冥分队”被定罪的核心冲突!这显然是基于某种更深层的心理建模或信息提取,试图引爆他可能对权威(路法)产生的潜在怀疑,或者测试他对“同伴”(即使是未来的同伴)遭遇不公时的反应。
沙芬塔的心脏,在听到“路法总长”和“嗔煞罪”这几个词的瞬间,难以察觉地收缩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信息。大脑中的认知网络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间激起无数关联和分析的涟漪。路法……幽冥军团……定罪……这些词汇与他目前所处的“信息控制与异常行为分析局”是否存在关联?这是基于真实未来的投射,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探测他忠诚底线的骗局?
他的红色眼眸在头盔下急剧闪烁,处理着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巨大的冲击。他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观察,观察沙特瑞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咆哮声中每一个音节的频率,试图寻找这个情境的破绽。同时,他也在飞速权衡,什么样的回应,才是在这个“高欺骗环境”下,最符合“组织最高利益”的“理性选择”。
沉默持续了大约五秒,这在死寂的隔离单元中显得无比漫长。
最终,沙芬塔开口了,他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出,带着一种经过极致压缩后的冰冷:“我的职责是观察、分析、评估。在获得确凿证据、理解全部上下文之前,对未经证实的信息做出情绪化反应,是失职。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也不会基于此做出任何判断。”
这个回答,回避了直接表态,强调了职责和理性,本质上是一种极度谨慎的防御姿态。他没有质疑权威,也没有同情“同伴”,他将自己牢牢锚定在了“观察者”和“分析者”的角色定位上。
沙特瑞狂暴的影像在一声不甘的怒吼中消散。
随后,又接连出现了几个情境:有时是利诱,许诺给他更高的权限、更机密的数据访问级别,只要他承认对组织抱有“合理的怀疑”;有时是威胁,模拟出他的家人(虽然他对家人的概念极其淡薄)受到牵连的场景;有时是纯粹的认知混淆,用快速切换、逻辑矛盾的信息流冲击他的判断力……
沙芬塔始终如同一块被投入烈焰的冰冷金属。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和逻辑韧性,抵御着这一切。他将每一个情境都视为需要解析的数据集,寻找其中的漏洞和矛盾,并以此为基础,做出最符合他当前理解的、“对组织最有利”的回应——那就是保持绝对的理性,不轻易被情感左右,不轻易对未经证实的信息下结论,坚守他作为“试金石”的观察与评估职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在时间感被严重扭曲的隔离单元内,所有的模拟终于彻底停止。惨白的灯光依旧,死寂重新降临。
滑门无声地开启。凯拉姆站在门外,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眼神比以往更加深邃,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漫长的深海勘探。
“测试结束。”他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出来吧。”
沙芬塔缓缓站起身,蓝色的披风因为长时间的静坐而有些褶皱。他步伐稳定地走出隔离单元,看到巴图和莉娜也从另外两个单元中走出。巴图的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经历了极大的精神消耗。莉娜则眼眶微红,似乎哭过,但眼神深处多了一丝异样的坚定。
凯拉姆的目光再次扫过三人,最终落在沙芬塔身上。
“评估结果将在分析所有数据后下达。”他没有当场点评任何人的表现,只是公事公办地宣布,“你们可以回去了。记住今天的经历。忠诚,不是在风平浪静时的口号,而是在惊涛骇浪中,依然能指引你方向的罗盘。而这个罗盘的指针,必须由你们自己,在火焰与迷雾中,亲手锻造和校准。”
沙芬塔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走在回廊上,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核心仿佛被高强度淬炼过一般,变得更加凝练,也更加……冰冷。那些情境,尤其是关于路法和“嗔煞罪”的片段,如同无法被完全解析的加密数据,储存在他记忆的深处,标记为“待验证\/高优先级”。
他知道,今天的测试,不仅仅是对忠诚的拷问,更是对他整个世界观和认知模式的一次暴力扩容。他看到了更多隐藏在数据背后的、复杂的人性挣扎和信念冲突。这些,是他过去在千面港的舷窗后,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真实”。
回到隔间,关上门。他摘下V形头盔,罕见地让冰冷的空气直接接触他年轻却已布满计算痕迹的脸庞。他走到信息终端前,没有立刻工作,只是静静地看着漆黑的屏幕,倒映出自己那双依旧锐利、却仿佛沉淀了更多未知暗流的红色眼眸。
忠诚的火狱未能将他熔化,反而将他淬炼得更加坚硬,也更加孤独。他这块“试金石”,在经历了情感的迷雾与信念的拷问后,似乎更加清晰地认知到了自己的本质——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那些澎湃的情感,但他可以成为在一切混乱与欺骗中,最后那块冰冷、坚硬、永不弯曲的真相基座。
指关节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叩、叩”声,这一次,节奏缓慢而稳定,仿佛在为他刚刚固化的、全新的内心准则,打下最初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