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宾的“我加入”三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决定命运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冲击着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首先到来的是家族内部的轩然大波。裁决者家族大长老莫尔斯亲自发来了措辞严厉的加密通讯,全息影像中,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因愤怒而显得更加阴沉,声音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摩擦:“沙宾·裁决者!你可知你的选择意味着什么?这是对家族千年传承的背叛!是对律法之城的亵渎!你将被视为家族的耻辱,你的名字将从核心族谱中暂缓录入!”父亲凯托的通讯紧随其后,他没有出现在影像中,只有一段简短而沉重的语音信息:“路已选定,好自为之。”那声音里的疲惫和失望,像一根无形的针,深深刺入沙宾的心脏,比莫尔斯的怒斥更让他感到窒息。
司法研修院方面,沃伦指导员代表院方进行了一次形式化的约谈,语气公事公办,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疏离。“沙宾学员,鉴于你已做出离开司法体系、加入军事编制的决定,你的学籍将被保留,但所有课程权限即刻冻结。祝你……在新的领域有所建树。”离开沃伦办公室时,沙宾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来自昔日同窗的目光,混杂着惊愕、不解、甚至是一丝轻蔑。只有米洛,在廊道的转角处匆匆塞给他一个小型数据存储器,低声道:“里面是一些……非公开的星际习惯法案例汇编,可能……可能你用得到。保重,沙宾。”那一刻,沙宾紧紧攥住了那枚尚带体温的存储器,仿佛抓住了与过去世界唯一的、温暖的连接。
与过去的割裂是痛苦而决绝的。他上交了研修院的制服和徽章,搬离了“天平之环”的宿舍。当他提着简单的个人行李,再次登上那艘前来接他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穿梭艇时,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悬浮在星环带中的银色建筑群。它依旧在缓慢旋转,象征着司法独立与理性光辉,但对他而言,那已是回不去的彼岸。
穿梭艇此次的目的地,是幽冥军团的主力星舰——“阿瑞斯之锤”号。这是一艘堪比小型移动城市的庞然大物,舰体呈暗哑的深灰色,线条凌厉,如同蛰伏在宇宙深处的巨兽。靠近它时,沙宾能感受到舰体表面能量护盾散发出的、令人皮肤微微发麻的波动。对接过程比前往“决断之塔”时更加复杂,穿梭艇如同被无形之手引导,穿过层层能量检测网和物理闸门,最终停靠在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内部舱库。
舱库内停放着各式各样的突击艇、侦察机和重型机甲,穿着不同颜色、代表不同分队制服的军团士兵穿梭忙碌,引擎的轰鸣、金属的碰撞声、以及各种能量设备运行的嗡鸣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感的工业交响乐。空气里弥漫着高级推进剂、臭氧、冷却液以及一种淡淡的、类似钢铁被加热后的金属气味。
一名身着灰冥分队咖啡色镶边训练服、神色冷峻的士官迎了上来,他的动作精准得像一台机器,向沙宾行了一个标准的军团拳礼。“沙宾士官?我是灰冥分队后勤协调,巴特。奉安迷修队长命令,带你前往居住区并熟悉基本规章。请跟我来。”
巴特的语气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他带着沙宾穿过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舰内通道。通道四壁是厚重的合金,脚下是带有防滑纹路的金属格栅,头顶是密集的能量管道和通风系统。不时有沉重的舱门在他们面前或身后无声滑开又闭合。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巨大、坚固、高效,充满了军事化管理的冰冷秩序感,与司法研修院那种开阔、明亮、充满学术气息的环境截然不同。
沙宾的住所被分配在军官居住区的边缘,一个极其狭小的舱室,只有一张折叠式床铺、一个嵌入式储物柜和一套微型清洁单元。墙壁是光秃秃的合金原色,唯一的“窗户”是一面显示着外部星空实时画面的屏幕。这里没有任何个人化的空间,一切为了实用和节省空间。
“标准作息时间、舰内通行权限、紧急集合信号识别码已发送至你的个人终端。”巴特一丝不苟地交代着,“安迷修队长将在两小时后于第三战术分析室见你。请准时抵达。”说完,他再次行礼,转身离开,脚步声在金属廊道里迅速远去。
舱门关闭,将外界的喧嚣隔绝。沙宾独自站在这个狭小、陌生、充满金属冰冷感的空间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渺小感涌上心头。他打开个人终端,幽蓝的光屏照亮了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面密密麻麻的规章条例、作战手册、舰船结构图,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下来。他知道,从这里开始,他过去所熟悉的一切都将被颠覆,他必须从头学起。
两小时后,沙宾准时找到了第三战术分析室。这是一间不算太大的房间,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星域沙盘,四周是环形的能量显示墙。安迷修已经等在那里,他换上了一身轻便的深紫色常服,没有穿戴铠甲,但那份沉稳如山岳的气质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沙宾士官,欢迎加入灰冥分队。”安迷修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示意沙宾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似乎能看穿他内心的忐忑。“我知道,这里的一切对你来说都很陌生,甚至可能……格格不入。律法之城的逻辑,与星舰上的规则,是两种不同的语言。”
沙宾端正地坐着,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安迷修没有在意他的沉默,继续说道:“路法总长看重你的才能,我也相信他的判断。在灰冥分队,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强大的战斗力。”他指了指周围的星域沙盘,“每一次任务,都涉及复杂的星际政治、文明冲突、资源归属。如何在武力介入时,最大限度地减少无辜伤亡?如何在战后建立可持续的秩序,而非埋下更多仇恨的种子?这些,正是你擅长的领域。”
他调出一份任务简报,能量光影在空中展开。“比如这个,即将执行的‘清剿瘴死星异形巢穴’任务。目标盘踞的洞穴系统结构复杂,内部弥漫着致幻神经毒气。强攻会造成巨大伤亡,而且可能破坏星球脆弱的生态平衡。沙宾士官,根据你的律法知识和逻辑分析能力,结合我们已掌握的星球地质数据和异形生态习性,你认为,最佳的介入方案是什么?”
沙宾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安迷修会如此直接地让他参与战术制定。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阅读简报上的数据,大脑飞速运转,将过去所学的环境法、星际生物保护条例、以及最小必要武力原则与眼前的军事目标结合起来。
“队长,”他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根据《星际危险生物处理公约》和《星球环境保护基本法》,我们可以尝试……非对称介入。利用沙古拉士官对毒素的理解和控制能力,逆向解析或中和关键区域的神经毒气,或者制造针对异形感官系统的驱离信息素。同时,派遣沙隆斯士官利用雾气能力封锁次要出口,迫使目标向预设的、远离生态敏感区的方向移动,再由主力进行精准清除。这样,既能达成军事目标,又能将对星球环境的破坏降到最低。”
安迷修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很好的思路。将律法精神融入战术设计,这正是我希望你带来的改变。”他话锋一转,“不过,沙宾,理论是灰色的。真正的战场,充满了不确定性。你需要尽快了解每一位队员的能力极限和性格特点,你的方案,必须建立在他们的能力基础之上,而不仅仅是纸面的最优解。”
接下来的日子里,沙宾开始了在幽冥军团近乎残酷的适应期。他不仅要学习复杂的舰船操作、能量武器使用、基础格斗技巧(这对他而言尤为吃力),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真正融入灰冥分队这个独特的集体。
他跟随沙古拉进入隔离实验室,看着他如何面不改色地处理那些足以让星际巨兽瞬间毙命的剧毒样本,学习如何分辨不同毒素的性质和作用机理。实验室里弥漫着各种奇异而危险的气味,沙古拉沉默寡言,但会在关键时刻用最简洁的语言指出沙宾操作中的疏漏,那沙哑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沙宾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可靠。
他在训练场忍受着沙鲁克灭绝灵环刀发出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碎脑魔音,学习如何在音波干扰下保持头脑清醒和战术思维。沙鲁克有时会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故意加大音波的输出,看着沙宾额头渗出冷汗、咬牙坚持的样子,仿佛在欣赏一场有趣的实验。
他站在沙尔曼那如山岳般的身躯后,感受着能量攻击轰击在意能护盾上带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冲击波,学习评估防御的极限和持续时间。沙尔曼话不多,只是偶尔会憨厚地拍拍沙宾的肩膀,那力量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却传递着一种原始的善意。
他在沙隆斯制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摸索前行,学习如何利用有限的感官和团队标记进行协同作战。沙隆斯如同雾中的幽灵,总能在沙宾即将迷失方向时,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用简单的动作指引正确的方向。
他观摩沙特瑞挥舞棘鬼棒进行破坏性训练,那纯粹的力量展示让他心惊肉跳,同时也让他深刻理解了什么是物理层面的“不可阻挡”。沙特瑞训练结束后,会独自坐在角落,玩着他那个简单的矿石游戏,眼神专注而平静,与训练时的狂暴判若两人。
而沙芬塔,则是最让沙宾感到不适,也最让他警醒的存在。这位第三把手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出现,用他那锐利的、仿佛能剖开人心的目光审视着沙宾,偶尔会提出一些尖锐的、关于战术方案漏洞或逻辑矛盾的问题,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一次模拟推演后,沙芬塔单独找到沙宾,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参谋士官,你的方案考虑到了法律、环境、甚至敌方的人性弱点,却似乎总是下意识地回避我方可能需要付出的‘必要代价’。在幽冥军团,过于珍惜羽毛,有时候会导致全军覆没。这个道理,希望你能尽快明白。”
沙芬塔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沙宾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意识到,在这里,“守护”并非一句空话,它可能意味着需要做出残酷的抉择,意味着手上可能不可避免地要沾染鲜血,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
真正的考验很快到来。灰冥分队奉命前往“水镜星”,处理一场因资源分配不公而引发的、即将演变为武装冲突的民众抗议。主战派要求武力镇压,以儆效尤。沙宾作为首席参谋,力排众议,在安迷修的支持下,孤身潜入水镜星议会。
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带着一份由他主导起草的、详尽到令人咋舌的和平协议与利益重新分配方案。议会大厅里,水镜星人情绪激动,各种声波的抗议和能量情绪的波动几乎要掀翻穹顶。沙宾站在发言席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台下无数道充满怀疑、愤怒、甚至仇恨的目光。
他没有被吓倒,而是深吸一口气,开始发言。他没有引用任何威胁性的阿瑞斯律法,而是从水镜星自身的古老盟约讲起,结合详实的数据,分析了冲突各方的核心诉求和利益底线。他用卓越的口才、严谨的逻辑,以及对水镜星人文化传统和生存需求的真诚尊重,一条条剖析现有分配方案的不公,阐述新方案如何能在保障阿瑞斯基本利益的同时,最大限度满足水镜星人的发展需求。
谈判进行了整整三天三夜。沙宾几乎不眠不休,应对着各种刁难和质疑。他嗓子沙哑,眼中布满血丝,但思路始终清晰。他运用律法知识堵死了对方试图利用法律漏洞的企图,又运用对星际政治的理解,为他们描绘了接受方案后可能获得的、更长远的利益和发展空间。
最终,在第四天黎明,水镜星议会以微弱优势通过了新的和平协议,放弃了独立诉求,与阿瑞斯星签订了更为平等的同盟条约。一场可能血流成河的冲突,消弭于无形。
当沙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带着签署好的协议返回“阿瑞斯之锤”号时,迎接他的,是安迷修赞许的目光,以及灰冥分队队员们眼神中悄然变化的东西。那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好奇,而是多了一丝……认可?甚至是微弱的敬意。沙古拉破天荒地对他微微点了点头,沙隆斯在他经过时,肩后的单翼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下。
沙宾没有欢呼,也没有雀跃。他独自回到那个狭小的舱室,看着屏幕上浩瀚的星空,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成功的喜悦,有巨大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释然。他知道,自己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他用自己的方式,在幽冥军团这个武力至上的地方,证明了“律法之盾”的价值。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水镜星的和平,只是特例。宇宙中更多的冲突,远非谈判桌上能够解决。路法总长的话语,沙芬塔的警告,依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他的道路,才刚刚开始。在这艘巨大的、承载着毁灭与希望的幽冥星舰上,他这块“律法之盾”,必将面临更多、更残酷的淬炼。而下一次,他是否还能如此“幸运”?他不知道。他只能握紧双拳,感受着体内那股因使命与压力而悄然滋生的、名为“决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