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岩星的血色与硝烟尚未在记忆中被时间完全冲刷成淡漠的灰白,新的任务指令便已如同精准的钟摆,再次将灰冥分队投入了银河系另一处沸腾的漩涡。然而,这一次任务简报上的地名,却让安迷修在踏入简报室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牧夫星”。
并非因为这个位于阿瑞斯星域边缘、以畜牧业和独特生物群落闻名的星球有多么险恶,而是因为情报摘要上那刺眼的字眼:“大规模原住民起义”。不是“叛乱”,是“起义”。这两个词汇在军团的语境中,有着微妙却本质的区别。“叛乱”指向的是对现有秩序和法律的挑战,而“起义”,往往蕴含着被压迫者对不公命运的反抗。
简报室内,气氛比前往铁岩星时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沙宾站在全息星图前,面容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星图上,牧夫星那翠绿与蓝色交织的美丽星球表面,此刻却被代表冲突区域的刺目红色斑块所玷污。画面切换,是起义者用简陋的能量武器和驯化的、性情凶猛的本地生物“刺脊兽”与军团巡逻队交火的模糊影像;是被焚毁的、象征着阿瑞斯殖民管理的行政大楼;还有飘扬在占领区上方的、绣着牧夫星独特“三叶星芒”图案的旗帜。
“牧夫星原住民,因抗议阿瑞斯矿业公司过度开采‘紫英石’矿脉,导致其赖以生存的草原生态急剧恶化,于三个标准月前爆发武装冲突。”沙宾的声音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事实,“冲突迅速升级。当地驻守的第三十七步兵团镇压不力,损失惨重。起义军现已控制星球近百分之四十的区域,包括最大的城市‘绿洲城’以及数个关键矿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队员,最终在安迷修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邃如古井,让人看不出其中蕴含的意味。
“军团高层判定,此风不可长。必须予以最严厉的惩戒,以震慑所有潜在的不安定因素。”沙宾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判决书,“命令:灰冥分队即刻前往牧夫星,执行‘净化’行动。首要目标:彻底歼灭起义军主力,击毙其领袖‘长老奥拉夫’;次要目标:夺回所有被占区域,恢复秩序;第三目标:对参与起义的主要部落聚居区,实施……‘象征性抹除’。”
“象征性抹除”。
这个词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了安迷修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他太清楚这个词在军团行动手册中的潜台词——那意味着不分军民,摧毁一切具有象征意义的抵抗痕迹,可能是屠村,可能是毁掉圣地,是用最极端、最血腥的方式,将恐惧深深烙印在幸存者的灵魂深处,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敢再起反抗之心。
他几乎能想象那将是怎样一幅地狱般的景象——燃烧的帐篷,倒在血泊中的老人、妇女和儿童,被践踏的草原,化为焦土的部落……这一切,仅仅是为了“震慑”,为了维护那建立在掠夺之上的、冰冷的“秩序”。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愤怒、悲哀与抗拒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的手在作战服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让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沙宾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反应,或者说,注意到了却选择了无视。他继续部署任务:“此次行动,我们将分为两组。A组,由我带领沙古拉、沙鲁克,负责潜入‘绿洲城’,定位并清除奥拉夫。b组,由安迷修带领沙尔曼、沙隆斯、沙特瑞,负责正面进攻起义军主力盘踞的‘风啸峡谷’,务必将其全歼于谷内。”
又是独立指挥b组。但这一次,安迷修感觉不到任何被信任的悸动,只有那沉甸甸的、仿佛要将他压垮的责任与……即将到来的道德困境。
“暗影之翼”再次启程,舰船内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沙古拉默默检查着他的毒素,这一次,他准备的似乎不仅仅是神经麻痹剂,还有几种颜色更加深邃、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胶囊。沙鲁克轻轻哼唱着一段不成调的、带着诡异韵律的曲子,指尖在他的“灭绝灵环刀”上跳跃,仿佛在预习着一场死亡的乐章。沙尔曼如同沉默的火山,但那黄色的瞳孔中,似乎也隐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沙隆斯和沙特瑞则一如既往地准备着,只是眼神比平时更加晦暗。
安迷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舷窗外飞速掠过的星辰,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牧夫星那可能出现的惨状,以及父亲路法那冰冷而不容置疑的面容。他知道,如果按照命令执行,他将亲手制造一场屠杀。但如果违逆命令……
他不敢深想下去。
当牧夫星那如同巨大绿宝石般的星球出现在视野中时,安迷修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犹豫和挣扎强行压下。现在,他是指挥官,他必须为跟随他的队员负责,也必须……为自己内心的准则,寻找一条极其狭窄的出路。
“暗影之翼”隐藏在行星轨道上的碎片带中。两组人员再次分乘突击艇,如同两颗坠落的流星,分别射向各自的目标。
安迷修带领的b组突击艇,穿过牧夫星稀薄而纯净的大气层,朝着广袤无垠、点缀着巨大白色风蚀岩柱的“风啸峡谷”俯冲而去。从高空俯瞰,峡谷深处,可以看到起义军搭建的简陋营地,帐篷如同蘑菇般散落在干涸的河床两岸,还有一些被驯化的、如同巨型牦牛般的“刺脊兽”在营地周围游弋。人数看起来不少,至少有数千之众,但装备明显落后,除了少量缴获的能量步枪,大多还是原始的弓弩和镶嵌着紫英石的能量长矛。
“检测到峡谷内生命信号密集,能量读数普遍偏低。未发现大型防空或重型能量武器。”沙隆斯报告道。
“按照预定计划,在峡谷入口处降落。沙隆斯,释放迷雾,覆盖整个峡谷出口区域,阻断他们的退路和外部视线。”安迷修下令,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
突击艇在峡谷入口处一片相对平坦的砾石滩上降落,激起一片尘土。几乎在舱门打开的瞬间,沙隆斯便启动了最大功率的烟雾生成器。浓密的、带着能量干扰粒子的绿色烟雾如同咆哮的巨兽,汹涌地灌入狭窄的峡谷入口,迅速形成了一道几乎无法穿透的雾墙。
峡谷内的起义军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警号声(某种巨大的兽角制成的号角)凄厉地响起,夹杂着人群慌乱的呼喊和刺脊兽不安的咆哮。
“沙尔曼!守住雾墙出口!任何试图强行冲出者,格杀勿论!”安迷修厉声道。这是计划的第一步,制造恐慌,切断退路,展示无可匹敌的力量,形成包围之势。
沙尔曼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山岳般的身躯如同一堵活动的城墙,堵在了迷雾唯一的出口前。他甚至没有使用重型爆能炮,只是随意一拳砸在旁边一块数米高的风蚀岩柱上!
“轰隆!”
岩柱应声而碎,化作漫天纷飞的碎石!这非人的力量,让试图靠近雾墙的起义军前锋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
“沙特瑞,你从左翼高地推进,清除任何有组织的抵抗据点。沙隆斯,维持迷雾,并监控峡谷内整体动向,随时汇报。”安迷修继续下令,“我从中路切入。”
他没有下令立刻进行无差别的屠杀。
b组如同三把利刃,切入了被迷雾笼罩的峡谷。沙尔曼坐镇出口,如同定海神针。沙特瑞沿着左侧高耸的岩壁快速移动,他那“棘鬼棒”挥舞起来,任何试图在高地建立射击阵地的起义军小组,都会在短短几秒钟内被连人带掩体一起砸碎,狂暴的力量展示得淋漓尽致。
而安迷修自己,则沿着干涸的河床,向着峡谷深处稳步推进。他身着灰冥分队作战服,手持能量步枪,动作迅捷而精准。他没有使用刑天铠甲,但那份属于召唤者的强大意能和战斗素养,依旧让他如同死神般高效。任何敢于向他射击的起义军战士,都会被他精准的点射瞬间击倒,非死即伤。
但他刻意控制着杀伤范围。他的射击目标,始终锁定在那些手持武器、明显具有攻击性的目标上。对于那些惊慌逃窜、或者只是躲在帐篷里瑟瑟发抖的老弱妇孺,他选择了视而不见,甚至会有意地将交战区域引向远离这些人群的方向。
战斗在迷雾中激烈地进行着。起义军的抵抗虽然英勇,但在灰冥分队这种超越常规的精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们的能量长矛打在沙尔曼身上如同挠痒,他们的箭矢根本无法穿透沙特瑞的护甲,他们的埋伏在安迷修那敏锐的感知下无所遁形。峡谷内,不断响起起义军战士的惨叫声、武器折断的脆响、以及刺脊兽被沙特瑞砸碎头颅时发出的悲鸣。
绿色的迷雾,成为了死亡的最佳幕布。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起义军中蔓延。他们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不知道敌人来自何方,只知道那迷雾中不断有同伴倒下,只知道出口被一个刀枪不入的怪物把守,只知道左翼高地上有一个挥舞着恐怖棍棒的死神,只知道中路上有一个枪法如神、如同幽灵般的杀手。
安迷修在推进过程中,不断通过通讯器,听取着沙隆斯关于A组进度的汇报。沙宾那边似乎也进展顺利,已经成功潜入“绿洲城”,正在接近目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峡谷内的抵抗力量正在被迅速削弱。起义军的阵型已经完全崩溃,变成了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
就在这时,沙隆斯的声音传来:“b组,检测到峡谷最深处,有一个大型帐篷聚集区,能量读数集中,似乎是指挥中心。同时……检测到大量非战斗人员生命信号聚集在该区域周围。”
指挥中心……和非战斗人员混杂在一起。
安迷修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沙尔曼,沙特瑞,向我靠拢,向指挥中心区域缓慢施压,但不要急于强攻。”安迷修下令道,同时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当他穿过一片较为开阔的、布满了起义军战士尸体的河滩,逼近那片位于峡谷最深处、背靠着巨大岩壁的帐篷区时,他看到了沙隆斯所描述的情景。
数十顶大大小小的兽皮帐篷簇拥在一起,中央一顶最大的帐篷前,站立着几十名手持能量长矛、身上带伤、但眼神依旧倔强的起义军战士,他们将帐篷入口死死护住。而在这些战士身后,帐篷的缝隙间,可以看到无数双惊恐的眼睛——那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们的眼睛,他们蜷缩在一起,如同暴风雨中无助的羔羊。
在这些护卫战士的最前方,站着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和油彩图案的老者。他穿着一件陈旧的、绣着“三叶星芒”图腾的长袍,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根镶嵌着硕大紫英石的木质权杖。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浑浊却坚定的眼睛,穿透了弥漫的绿色迷雾,直直地望向安迷修。
那目光中,没有仇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和……一种准备迎接命运的坦然。
他就是长老奥拉夫?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在“绿洲城”吗?
安迷修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或者说,是一个抉择。沙宾那边的“奥拉夫”可能是个替身,而真正的领袖,选择了与他的族人,与他誓死守护的这片土地,共存亡。
沙尔曼那庞大的身影和沙特瑞那带着血腥气息的身影,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出现在了安迷修的身侧。他们带来的压迫感,让那些残存的起义军战士一阵骚动,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只需一个命令,甚至不需要命令,只需安迷修一个默许的眼神,沙尔曼和沙特瑞就能在几分钟内,将眼前这最后一点抵抗,连同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彻底碾碎。然后,他们就可以完美地完成任务,等待着他们的,或许是嘉奖,或许是下一次更加血腥的“功绩”。
安迷修看着奥拉夫那双平静的眼睛,看着那些护卫战士虽然颤抖却绝不后退的脚步,看着帐篷缝隙里那些孩童惊恐的泪眼。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铁岩星那些被吊死的官员尸体在风中的摇晃声,响起了K-7哨站那个女研究员(或诱饵)临死前可能存在的啜泣,更响起了父亲路法那冰冷的、“培养羊群”的斥责。
他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沙尔曼和沙特瑞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的手上,等待着那个挥下的手势。
然而,安迷修的手,并没有挥下。他缓缓地,将能量步枪的枪口,垂向了地面。
这个动作,让沙尔曼和沙特瑞都愣住了。连通过传感器观察着这里的沙隆斯,也陷入了沉默。
安迷修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距离奥拉夫只有十米左右的地方,这个距离,对于他们这个级别的战士而言,几乎是呼吸可闻。
他无视了那些紧张地举起长矛的护卫战士,目光只落在奥拉夫身上。
“长老奥拉夫?”安迷修开口,声音透过作战服的扩音器,显得有些低沉,却刻意收敛了杀意。
奥拉夫微微颔首,权杖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是我。阿瑞斯的刽子手,你们是来执行‘净化’的吗?”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尊严。
“我是安迷修,灰冥分队士官。”安迷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们为何而战?”
奥拉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抬起干枯的手指,指向周围被破坏的草场,指向那些倒下的族人尸体,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为了活下去!为了我们的孩子还能看到绿色的草原,为了我们的刺脊兽还有草可吃!而不是在你们无休止的挖掘中,看着家园变成一片毫无生机的矿坑!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这有错吗?!”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安迷修的心上。活下去。多么简单,却又多么奢侈的愿望。
安迷修沉默了片刻。峡谷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声穿过岩柱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A组行动可能造成的爆炸声。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充满戒备和绝望的起义军战士,扫过帐篷里那些瑟瑟发抖的平民,最后重新落回奥拉夫脸上。
“放下武器。”安迷修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区域,“我以阿瑞斯军团灰冥分队的名义,接受你们的投降。”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不仅让奥拉夫和起义军战士们惊呆了,也让身后的沙尔曼和沙特瑞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安迷修!连通讯器那头的沙隆斯,也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抽气声。
投降?接受投降?这和命令中的“彻底歼灭”、“象征性抹除”完全背道而驰!
“安迷修士官!”沙特瑞忍不住低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解和焦急。
安迷修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安静。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奥拉夫。
奥拉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之光。他紧紧盯着安迷修,仿佛要穿透那身作战服,看清他真正的意图。
“投降?”奥拉夫的声音带着颤抖,“然后呢?像我们的祖先一样,被驱赶到更贫瘠的土地?或者,被送上你们所谓的‘审判庭’,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不。”安迷修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会与你们签订协议。保证你们部落的自治权,保证紫英石矿的开采必须在确保不破坏你们生存环境的前提下进行,保证不再追究此次起义的责任。你们需要做的,是放下武器,承认阿瑞斯的宗主地位,并交出煽动起义的核心人员(他知道这需要给军团一个台阶)。”
这是他能在极限范围内,所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他是在赌博,用他自己的前途,甚至可能是生命在赌博。他在违逆军团的铁律,违逆父亲的意志。
奥拉夫沉默了。他身后的族人也沉默了。生的希望,与尊严和自由,在他们心中激烈地搏斗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奥拉夫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无奈。他缓缓地,将手中的权杖放在了地上。这个动作,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看到长老的动作,那些护卫的起义军战士,面面相觑,最终,也伴随着一阵“叮当”作响,将他们手中的能量长矛、弓弩,扔在了地上。帐篷里的妇孺们,发出了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哭泣。
投降,达成了。
安迷修心中那块巨大的石头,仿佛瞬间落下,却又被另一块更加沉重的石头所取代——那是违逆命令所带来的、未知的后果。
他转过身,看向沙尔曼和沙特瑞。沙尔曼那黄色的瞳孔中,充满了困惑,但并没有反对。沙特瑞则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沙隆斯的声音在通讯器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安迷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安迷修平静地回答,“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就在这时,他的通讯器里,传来了沙宾那依旧冷静的声音,仿佛这边发生的一切,都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A组任务完成,目标替身已清除。b组,汇报情况。”
安迷修深吸一口气,对着通讯器说道:“报告副队,b组任务……已完成。起义军主力已投降,长老奥拉夫同意签署和平协议。我方……零伤亡。”
通讯器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加令人窒息。
当安迷修带着一份墨迹未干、由他和奥拉夫共同签署的、充满了妥协与让步的协议,返回到“暗影之翼”,面对沙宾时,他看到的,是沙宾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沙宾没有看那份协议,只是深深地看了安迷修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认同。
“我会将这份协议,连同任务报告,一并提交。”沙宾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返回阿瑞斯星的航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和压抑。舰船内无人说话。沙古拉和沙鲁克似乎也得知了消息,看安迷修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果然,在返回府邸后,等待着安迷修的,不是军功章,而是路法总长私人书房那扇冰冷的、厚重的木门。
书房内,路法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观察窗前,望着窗外永恒不变的星空。他的身影在星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高大而孤寂。
沙宾提交的报告和那份协议,就放在他身后的红木书桌上。
安迷修静静地站在书房中央,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内沉重跳动的声音。
良久,路法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却翻涌着压抑的怒意和……一种深沉的失望。
他拿起书桌上的协议,甚至没有翻开,只是用两根手指捏着,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赦免之环?”路法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安迷修,我的儿子,灰冥分队的士官,刑天铠甲的召唤者……你告诉我,你是在打仗,还是在……玩过家家的外交游戏?”
安迷修抬起头,迎向父亲那冰冷的目光,尽管心脏在颤抖,但他的眼神却没有退缩:“父亲,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最终的和平。屠杀换来的,只有仇恨的种子和下一次更猛烈的反抗。我避免了军团士兵和无辜者的大量伤亡,为阿瑞斯保留了一个可以持续获取资源的星球,并且……可能在当地赢得了远比恐惧更长久的……某种形式的认可。”
“认可?”路法嗤笑一声,将那份协议随手扔回桌上,如同丢弃垃圾,“你指望那些羊羔对你感恩戴德?你指望用仁慈来驯服野兽?安迷修,你太天真了!”
他一步步走近,那强大的气场几乎让空气都凝固了。
“银河系就是一座黑暗森林!里面遍布着饿狼!你今天对一群羊羔表现出仁慈,明天就会有更多的饿狼认为你软弱可欺,扑上来将你撕碎!阿瑞斯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不是仁慈和协议,靠的是铁与血,是让所有潜在敌人听到我们的名字就瑟瑟发抖的恐惧!”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雷霆在书房内炸响:“你在培养一群羊!而你忘了,我们需要的,是能撕碎一切敌人的狼!是能让整个银河系在我们的意志下颤抖的力量!你的‘赦免之环’,在你看来是功绩,在我眼里,是彻头彻尾的失败!是软弱!是对军团利益的背叛!”
安迷修感到一阵冰冷的绝望席卷全身。他早知道会是这样,但亲耳听到父亲如此彻底的否定,依旧让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父亲……”他还想说什么。
“够了!”路法厉声打断了他,眼神中的失望最终化为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看来,是我对你的期望太高了。你终究……没有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力量,什么是阿瑞斯生存的根本。”
他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的星空,只留给安迷修一个冰冷而疏离的背影。
“出去吧。记住这次‘功绩’。它会成为你履历上永远无法抹去的一笔。也希望你……好自为之。”
安迷修默默地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书房。当他踏出那扇门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他与父亲之间,那本就存在的裂痕,已经变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赦免之环”成功了。它避免了一场屠杀,为牧夫星带来了短暂的和平,也证明了安迷修的理念并非空想。
但这场“成功”的功绩,却让他失去了父亲的认可,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所选择的道路,与阿瑞斯主流的力量哲学,是何等的格格不入。
这份以违逆和抗争换来的“功绩”,如同一座无形的、染血的丰碑,矗立在他前行的道路上。碑文的一边,刻着被拯救的生命和短暂的和平;另一边,则刻着父亲的失望、军团的不解,以及他自己那愈发沉重和孤独的宿命。
他知道,在这条追寻内心“对错”的路上,他还将付出更多,失去更多。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