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功自幼在闽海之滨养成早起的习惯,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他便已起身。
在厢房前的空地上练了一趟家传拳法后,只觉得神清气爽,遂信步向昨日印象深刻的校场走去。他想看看,这片土地一日之始的朝气。
尚未走近,那熟悉却又比昨日更显肃杀的操练声已隐隐传来。郑成功心中微动,加快了脚步。
只见校场之上,数百名士卒已然列阵完毕。与昨日张教头带队时强调基础与配合的氛围不同,今日场中弥漫着一股更为凝练、近乎实战的紧绷气息。带领操练的,是一位身着半旧青色箭袖戎装、未着盔甲的将领。
李定国,首次以清晰的正脸形象,登场于郑成功的视野中。
他身形算不得特别魁梧,却站得如松柏般挺拔。面容棱角分明,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下颌线条紧绷,显得坚毅异常。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古井,此刻正如同鹰隼般扫视着队列,目光所及,士卒无不挺直了腰板,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并未像寻常教官那样大声呼喝,只是沉默地行走在队列的间隙中,步伐沉稳有力。
郑成功悄然停在场地边缘的一处器械架旁,凝神观察。
只见李定国走到一名年轻士卒面前,那士卒正奋力刺出手中的长矛,动作标准,却略显僵硬,缺乏一股子狠劲。
李定国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右手,轻轻托住了士卒的手肘,微微向上调整了一个角度,另一只手在他腰侧一拍,示意发力。
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士卒依言再次刺出,矛尖破空之声顿时凌厉了几分。李定国微微颔首,目光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随即移步向下一个。
整个过程,他没有一句废话,所有的指令都通过细微的动作和眼神传递,效率极高。
整个操练场,除了兵刃破风声、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简短口令,竟无一丝杂音。这种沉静,反而比喧嚣的呐喊更具压迫感。
郑成功心中暗赞:“令行禁止,指挥若定。此将之威,非源于咆哮,乃源于其身正令行,源于士卒发自内心的信服。观其治军,已得‘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之要旨。”
他的目光又扫过场中士卒。无论是面容稚嫩的新兵,还是眼神凶狠、带着原西营烙印的老兵,在看向李定国背影时,都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敬畏、信赖甚至近乎崇拜的情绪。这种凝聚力,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
晨光渐炽,操练暂告一段落。李定国这才转身,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郑成功所在的方向,微微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因陌生人在旁观而感到诧异或不悦,随即大步向校场外走去,想必是去处理军情相关的事宜了。
郑成功望着他离去的挺拔背影,心中已然明了:昨日孙铁柱所言非虚,这位李定国将军,确是一把藏在荆襄这看似安稳鞘中的利剑,锋芒内敛,却寒意迫人。
午后,云茹唤上郑成功,道:“随我去南边看看。”
两人信步而行,穿过繁忙的谷地,沿着一条逐渐抬升的山径,走向河谷南端那座最高的了望塔。越往上走,人烟越稀,视野越发开阔。
待得登上塔顶平台,顿觉天风浩荡,举目四望,荆襄河谷的富饶安宁尽收眼底,而更南方,则是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无尽群山,透着神秘与未知。
果然,如孙铁柱所言,塔楼边缘,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凭栏独立,正是李定国。他卸去了戎装,只着一件普通的青布长衫,更显身形颀长。
他没有回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目光悠远,深深地望向那南方连绵的绿色屏障。山风拂动他的衣袂和发梢,背影竟透出一丝与平日坚毅形象不符的孤寂与苍茫。
云茹和郑成功的脚步声惊动了他。李定国倏然回身,见是云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收敛,恢复了一贯的沉静,躬身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
“末将李定国,参见仙师。”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郑成功身上,依旧是早晨那般平静的点头致意,并无多言。
“不必多礼。”云茹走到栏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向南方,“李将军似乎对此地风光,情有独钟。”
李定国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他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硬朗。
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却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回仙师,末将在此,非为观景。”
“哦?”云茹语气平淡,却带着引导的意味,“那所见为何?”
李定国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山,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那层层迷雾:
“末将所见,是瘴疠横行、百越杂处的险恶山川,是道路闭塞、生计艰难的化外之民,是土司林立、彼此攻伐的无序之地。”
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凝重,“或许,还有自海上而来、船坚炮利的西洋夷人,在其间窥探牟利。”
他的回答,没有丝毫文人墨客的夸张抒情,完全是从一个军事家和潜在治理者的角度进行的冷静分析。务实,精准,甚至带着一丝忧患。
郑成功在一旁听得心中一动。李定国对“西洋夷人”的提及,让他这个来自海疆的人倍感熟悉,也意识到这位将军的视野并未局限于内陆。
云茹似乎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继续深入,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力的问题:“若予你精兵数千,粮械充足,出此荆襄,南下开拓,你当如何处之?”
这个问题,显然直击李定国内心思考的核心。他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猛地转头看向云茹,眼中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彩,但那光芒一闪即逝,迅速被更深的审慎所取代。他没有立刻慷慨陈词,而是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然在急速思考。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恢复了清明与坚定,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方略,语速不快,却字字铿锵:
“末将以为,若行南下之事,当分三步,稳扎稳打,不可急于求成。”
“其一,抚近安内,立稳根基。湘西、桂北之地,苗、瑶、侗等族聚居。
当先遣精干使者,示之以诚,晓以利害,助其开垦梯田,医治瘴毒,打通商路。
对其首领,可许以自治,渐行王化。以荆襄为后盾,将这一片区域切实消化,化为南进之坚实跳板与后勤屏障。此步,关键在于‘信’与‘利’,而非单纯武力。”
“其二,观势而动,恩威并济。待根基稳固,便可相机向缅甸、暹罗、安南、印度等地渗透。
对此等略成邦国体制之地,不可贸然兴兵。当以商队为先导,展示我丝绸、瓷器、铁器之利,更关键者,展示仙师丰饶之术所能带来之丰收、健康与秩序。
若其主贤明,愿效仿新政,则可助其变革,纳为藩属;若其昏聩暴虐,民不聊生,则可扶持其国内反对势力,或施以精准打击,铲除首恶,收服民心。
此步,关键在于‘势’与‘导’,力求以最小代价,行最大善政。”
“其三,备患于未然,放眼长远。”说到此处,李定国的语气愈发凝重。
“末将虽未亲至海滨,然亦听闻西洋诸夷,火器异常犀利,战舰庞大,其性贪婪,且于南洋各地已有据点。
我朝如今海禁虽开,然水师之力,恐难与之争锋于远洋。南下若至滨海之地,或与之相遇。届时,当以谨慎为上。若能通商互利,自是最好;
若其怀有敌意,侵我土地,害我百姓,则必集结全力,凭借仙师伟力与地利之便,予以迎头痛击!并需设法习其造船、铸炮之术,师夷长技以制夷。此步,关乎国运长久,不可不察。”
一番论述,层次分明,思虑周详,不仅考虑了军事征服,更注重政治安抚、经济融合和文化渗透,甚至对潜在的西方威胁也有了清醒的认识和长远打算。这完全超出了寻常武将的范畴,显露出卓越的战略眼光和治理潜能。
郑成功在一旁听得心潮澎湃。李定国的方略,与他父亲郑芝龙在海上建立的、以武力为后盾、以贸易和秩序为核心的权威体系,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且更加系统,目标更为高远,他看向李定国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云茹静静听完,脸上依旧无波无澜,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她并未立刻对李定国的方略做出评判,而是望着南方那无垠的群山,用一种空灵而平和的语气,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决定性的问题:
“若将此南下开拓之任,付于你手,你需何为?又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