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朔阳城,夯土城墙在夕阳下泛着金红光泽,城头巡逻士兵的甲胄碰撞声与城内匠坊的敲打声交织,竟透出一种奇异的生机。校场东侧新辟的招贤馆前,排起了长队,有衣衫褴褛却目光清亮的书生,也有手指粗粝带着工具的木匠。
馆内,长史杜衡捻着胡须,打量眼前这位自称来自江南的年轻士子。“陆明先生对漕运之论,确有独到之处。然朔方缺水,先生之策……”
“杜长史,”陆明不卑不亢,从袖中取出一卷草图,“无水,可借地势。灵州往西,有古河道遗迹,若能疏浚部分,辅以水车牵引,转运粮秣效率可增三成。”
杜衡眼中精光一闪,仔细审视那草图。此子并非空谈。
与此同时,城西别院内,云裳凭窗而立。侍女刚带回消息,林鹿在经略使府亲自为阵亡将士遗孤分发米粮,一孩童不慎跌倒,他竟俯身亲手扶起,拍去尘土。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绞着衣带,洛阳宫中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面孔与窗外这座边城的景象重叠,让她心头泛起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她贴身藏着的凤印,此刻竟有些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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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洛阳皇宫,夜色浓稠如墨。
凤仪宫内,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子药味。皇帝形容枯槁地躺在龙榻上,眼神浑浊地望着帐顶蟠龙。皇后贾凤端着一碗漆黑汤药,坐在榻边,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陛下,该用药了。”
皇帝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贾凤耐心十足,一勺一勺将药汁喂进去,用丝帕轻轻擦拭他嘴角,动作温柔,眼神却冰冷如霜。她瞥了一眼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目的老太医。太医立刻躬身:“陛下脉象……乃积劳成疾,需好生将养。”贾凤满意地收回目光。
殿外阴影里,禁军统领嫪独抱着臂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腰间悬挂的并非制式军刀,而是一柄狭长微弯的波斯短刃,刀柄镶嵌的蓝宝石在昏暗光线下幽幽闪烁。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过来,低声禀报:“统领,西边……还是没有消息。”
嫪独眼中戾气一闪而逝,摆了摆手。他心中烦躁,那个逃出宫的永宁公主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他那些江湖朋友,平日里吹得天花乱坠,真要用时却连个小丫头都抓不回来。若非宫中大事将成,他真想亲自出马。这深宫困不住他这头野狼,等那老东西一死,贾凤这蠢女人……他舔了舔嘴唇,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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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阳城,夜色同样深沉。
经略使府书房内,林鹿并未休息,正与墨文渊、周沁对着地图低语。
“西戎退而不远,薛瑾此番受挫,必不会甘心。”林鹿手指点着凉州方向,“我们在休养,他也在舔舐伤口。下一次,只会更凶险。”
周沁轻声道:“鹰扬寨急需补充劲弩,星晚姑娘新制的弩机,力道足,射程远,只是耗费工时。”
“让匠作营全力配合她,”林鹿毫不犹豫,“另外,胡煊报来,归义营那些小子,报仇心切,几次想越境袭击西戎部落,被拦下了。”
墨文渊沉吟:“仇恨是双刃剑。主公,或可因势利导,组建更精干的斥候队,专司越境袭扰,以攻代守,也让他们的恨意有处宣泄。”
林鹿点头:“可。此事交由陈望去办,他沉稳些。”他揉了揉眉心,连日劳累,肋下旧伤隐隐作痛。
周沁默默将一杯温好的参茶推到他手边。她看着他日渐消瘦却愈发坚毅的侧脸,想起他归来时浑身浴血的模样,心头微涩,却什么也没说,只将一旁将熄的灯烛拨亮了些。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林鹿忽问:“那个叫云裳的姑娘,近来如何?”
周沁抬眼:“安分守己,只是时常向侍女打听城外民生,似有关切之意。”
林鹿目光微动,未再追问。那个女子身上有种与边城格格不入的贵气与惊惶,像受惊的雀鸟,却又在悄悄观察着这片陌生的天地。他挥去这丝杂念,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朔方的路还很长,内部的蛀虫,外部的强敌,都需一一清理。
而在洛阳,那碗温养散的药力,正悄然侵蚀着帝国最后一点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