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宝玉悻悻地去了,我才得空细细打量史姑娘。
她今日穿了一身杏子红的绫衫,底下系着葱绿裙子,虽说是来贺节,打扮得却比平日更隆重几分。
我忽的想起前儿听小丫头们嚼舌,说史家近来与卫家走得近,莫非……
正思量着,史姑娘却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道:“好姐姐,我今日来,实是有件事要求你。”
我忙笑道:“姑娘说哪里话,有什么吩咐只管说便是。”
她从袖中又取出个精巧的香囊,递与我道:“这是我亲手绣的。听说宝姐姐近日身上不大好,我不好直接送去,烦你转交吧。”
我接过香囊,只觉触手生温,绣工极是精细,分明是费了不少工夫的。
正要说话,却听她又道:“另有一事……昨日听说贵妃娘娘赐了婚,将探春妹妹许给了南安郡王家的世子……”
我手中一颤,香囊险些落地。这等大事,我们竟还不知晓。
史姑娘叹道:“我也是才听婶娘说的。因想着三姐姐素日与你们亲厚,特来报个信儿。”她顿了顿,又道:“听说婚期就定在中秋后,这几日就要下聘了。”
我一时怔在那里,竟不知如何接话。探春姑娘那般心高气傲的人,马上就要成为王妃了,倒也是一桩美事。
我手中针线一顿,强笑着对史姑娘道:“三姑娘是个有造化的,南安郡王府可是极尊贵的人家。”
史姑娘似是看穿我的心事,轻叹道:“谁说不是呢。只是……我昨日恍惚听婶娘说,南安郡王世子身子似乎不大康健,这婚事怕是……”
她欲言又止,转而道:“罢了,许是我听差了。”史姑娘整了整衣衫,对我低声道:“姐姐且宽心,我这就去婶娘那儿探探口风。”说着便随玉钏儿往王夫人院中去。
我独自站在亭中,只觉得心头乱糟糟的。拾起史姑娘落下的团扇,见那湘妃竹的扇骨上竟刻着一行小诗:“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这字迹秀逸,分明是探春的手笔。正思量间,忽见平儿远远招手叫我。我忙整了整神色迎上去,她低声道:“琏二奶奶请你过去一趟,说是要紧事商议。”
我心中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此事怕是不简单。这大观园里的风波,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随平儿穿过抄手游廊,心下惴惴。琏二奶奶突然传唤,必是与方才史姑娘说的事有关。才进院子,就听见正房里传来凤姐的笑语:“可把你盼来了!快进来坐。”
只见凤姐斜倚在贵妃榻上,正拿着账本子对平儿使眼色。见我进来,她放下账本笑道:“好丫头,今日请你来,是有桩喜事要托你去办。”
我忙道:“二奶奶只管吩咐。”
凤姐示意平儿取来一个锦盒,打开一看,竟是赤金点翠的头面一套,并一对翡翠镯子。“这是给三姑娘添妆的,你明日送去秋爽斋。”
我心中暗惊,面上却笑道:“这样贵重的礼,三姑娘必定欢喜。”
凤姐似笑非笑地瞥我一眼:“欢喜不欢喜的,横竖是贵妃娘娘的恩典。你是个明白人,该知道怎么说。”
说着又叹道,“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能嫁入王府是天大的福分。世子是正经嫡出,将来要承爵的。”
我垂首应了,正要告辞,却听凤姐又道:“且慢。还有一事——宝姑娘近日身上不适,你顺路把这个带去。”她递来一个紫檀小匣,“这是宫里头赏的安神香,最是养人。”
我接过匣子,心中越发疑惑。凤姐平日与宝姑娘并不十分亲近,今日这般殷勤,倒叫人捉摸不透。
我捧着那沉甸甸的锦盒并紫檀匣子退出院来,只觉得掌心沁出薄汗。平儿送我至廊下,悄悄捏了捏我的手腕,眼中似有深意,却只道:“仔细着些。”我点头应了,心下更添几分忐忑。
往秋爽斋去的路上,但见园中花木葳蕤,却无端觉得萧索。几个小丫头在假山后探头探脑,见我来便一哄而散——想来赐婚的消息早已传开了。
探春正坐在窗下临帖,见我来便搁了笔。她今日穿着藕荷色缎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倒比平日更显清减。
我将锦盒呈上,依着凤姐的话说了,又添一句:“二奶奶特地挑了这套头面,说是最配三姑娘的气度。”
侍书上前打开锦盒,金光粲然间,探春的眼睫微微一颤。她却不看那首饰,只淡淡道:“有劳二嫂子费心。你回去替我谢过,就说改日我亲自去谢。”
我见她这般镇定,倒不知如何接话。正待告辞,她却忽道:“袭人姐姐且慢。”说着亲自从多宝格里取了个青瓷小罐,“这是前儿甄家送来的明前茶,带回去与宝玉哥哥尝个鲜罢。”
我接过茶罐,退出院门时回头一望,见探春仍端坐窗前,脊背挺得笔直,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她身上投下细细的格子影。
转道蘅芜苑时,远远就闻见药香。宝钗正倚在炕上看书,见我来便要起身。我忙按住她,只觉她手腕细得可怜。
将紫檀匣子并史姑娘的香囊一并递上,她先开了匣子看过,笑道:“难为凤丫头想着。”待拿起香囊细看时,笑容却淡了些:“史姑娘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我留意看她神色,只见她用指尖细细描摹香囊上缠枝莲纹路,半晌不语。窗外忽传来一阵笑声,却是黛玉和湘云携手而来。黛玉一见香囊便道:“好精巧的活计!必是云丫头的手笔。”
湘云抢过香囊细看,忽道:“这配色倒像宝姐姐旧年那个香囊儿。”宝钗微微一笑:“难为你还记得。”说着似有意似无意地将香囊收进袖中。
我见她们姊妹说笑,便悄悄退出来。走到沁芳闸边,恰遇见宝玉坐在溪石上发怔。见我来,他忙问:“听说你去过三妹妹处了?她可好?”我将茶罐递与他,轻声道:“三姑娘让带与你的。”
话音未落,忽见赵姨娘带着小鹊匆匆往秋爽斋去,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我忙拉宝玉到柳荫下站着,果然见赵姨娘进院不到一刻钟,里头便传来茶盏碎裂声。宝玉要冲进去,我死死拉住他衣袖。
正僵持间,见侍书红着眼圈出来,见我们便摇头道:“二爷快别进去,姨娘说姑娘攀了高枝就摆架子,连亲兄弟的前程都不肯帮忙求了……”
宝玉气得浑身乱颤,我忙劝他往怡红院去。路上遇见平儿带着两个婆子往秋爽斋送绸缎,见我们这样便叹道:“我的小祖宗,这当口可别再生事了。”
又悄对我道:“老太太方才发了话,让三姑娘这些日子好生静养,闲杂人等都少去搅扰。”
是夜伺候宝玉睡下后,我独自在灯下缝补衣裳。
窗外忽起秋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这园子里的姑娘们,原都像风筝似的,看着飞得高,线头却攥在别人手里。
晚间服侍宝玉睡下,我回到自己房中,思绪纷乱地入了梦乡。
梦中,我竟站在一处陌生又华贵的闺房外,透过雕花窗棂,见里面红烛高照,锦绣罗帐内坐着一位绝色少女。
细看之下,那眉眼分明是年轻时的贾母——史太君,双颊绯红,眼波流转间既有羞涩又有决然。
“彩月,”她忽然开口,声音如珠落玉盘,“你确定他来了?”
我这才发现房中还有个丫鬟。那丫鬟点头:“小姐放心,已经从后门引他进来了,此刻就在书房等候。”
史大小姐起身,一袭水红嫁衣衬得她肤光如雪。她从匣中取出一对龙凤烛,命丫鬟点燃,又摆上两杯合卺酒。
不多时,门帘轻动,一个青衣男子缓步而入。我惊得几乎出声——那果然是张道士,年轻时的他眉目清朗,身姿挺拔,全然不是如今这副老态。
“彩月,你去外面守着。”史大小姐吩咐道,丫鬟应声退出。
房中只剩二人,红烛噼啪作响。
“你果真来了。”史大小姐声音微颤,却强作镇定。
张道士——那时还只是张公子——深深一揖:“小姐相召,岂敢不来。只是今夜之事,关乎小姐清誉……”
“清誉?”史大小姐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凄楚,“明日我就要被送入贾府,今夜是我最后自在之时。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你可曾对我有心?”
张公子抬头,眼中情绪翻涌:“小姐明知故问。若非家道中落,我怎会配不上小姐?如今你许配荣国府,我入道门修行,皆是天命。”
“我不要听天命!”史大小姐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我只问今夜,你可愿与我做一刻夫妻?”
烛光摇曳,两人身影在墙上交织。张公子终是情难自禁,伸手轻抚她的面颊。我看见史大小姐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笑意。
他们共饮合卺酒,行夫妻之礼。红帐落下,我只瞥见嫁衣滑落在地,烛影中两具身体交缠,喘息声与低语交织。年轻时的贾母展现出我从未想象过的热情与大胆,而张道士则温柔中带着克制,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今夜之后,你我便是陌路。”我听见史大小姐带着哭腔的声音。
“吾心永远属你,此生不渝。”张道士承诺道,声音沉重如誓。
忽然梦境扭曲,我见中年贾母在佛堂默默垂泪,而远处道观中,张道士面对神像长久伫立。岁月流逝,两人在贾府重逢时,已是主客之分,唯有眼神交错间那一瞬的停滞,暗示着过往情愫。
“袭人!袭人!”叫声将我惊醒,只见麝月推着我,“做什么梦呢?又是哭又是叹的。”
我坐起身,满头是汗,心中仍怦怦直跳。窗外天已蒙蒙亮,我想起梦中情形,顿觉面红耳赤。
那究竟是梦,还是不小心窥见的隐秘往事?我不敢深想,只得将这一切深埋心底,一如荣国府中无数个不可言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