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透过游乐场高大乔木的枝叶,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糖果、爆米花和阳光烘烤青草的味道。
喧嚣声、欢快的音乐声、孩子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构成一个鲜活而喧闹的世界。
郑明牵着儿子小斌的手,走在其中。
小斌的脸颊因为兴奋和奔跑泛着红晕,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刚买的、造型夸张的擎天柱变形金刚,另一只手还拿着没吃完的彩虹。
他不停地仰头跟父亲说着什么,眼睛亮晶晶的,讲述着刚才坐过山车时有多么刺激,旋转木马的音乐有多么好听。
郑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回应两句。
他今天穿了一件普通的灰色poLo衫和休闲裤,刻意收敛了平日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就像一个最寻常的、宠溺孩子的父亲。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寻常”之下,压着怎样惊涛骇浪般的暗流。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围,掠过那些带着孩子笑闹的家庭,掠过远处售卖气球的小贩,掠过几个看似无所事事靠在栏杆旁闲聊的年轻人……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缓慢地跳动着,节奏却如同敲响在坟墓边缘的丧钟。
他早就知道了。
从罗振国秘密调整人手,从几个关键岗位的心腹被以各种理由调离,从某些资金流向的查询痕迹……他就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是老刑警了,有些东西,不需要证据,直觉就够了。
天虚教?
郑明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弧度。现在回想起来,这更像是一个精心编织的、缓慢收紧的圈套。
当初,那个自称“使者”的人出现时,展现出的是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善意”和“理解”。
对方似乎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他事业上的瓶颈,家庭的重担,独自抚养儿子的艰辛,以及对未来那种深藏于心的无力感。他们没有一上来就提出过分的要求,更没有暴露任何疯狂的终极目的。
开始时,只是一些简单到几乎不算是违规的“小忙”。
比如,提供一些非涉密的、关于某些商业区域治安部署的公开信息,或者告知一些无关痛痒的内部人事变动风向。
作为回报,他账户上会多出一笔远超预期的“咨询费”。那时他想,这没什么,不过是信息差的价值交换,很多身处他位置的人,或多或少都在进行类似的灰色操作。他用这笔钱改善了小斌的生活,请了更好的家教,换了更安全的住所。他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孩子。
然后,要求开始升级,但过程依旧缓慢而“合理”。对方会请他“留意”某些看似普通的案件卷宗,或者在某个不太重要的行动前“适时”地关闭一下某个区域的监控记录几分钟。
报酬也随之水涨船高。每一次,他内心都有过挣扎和警惕,但对方总能给出看似完美的理由——为了商业竞争,为了规避风险,诸如此类。
而且,他已经拿了之前的钱,似乎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轻易获得财富的方式,习惯了用它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和对未来的焦虑。
就像温水里的青蛙,当他察觉到水温烫得足以致命时,已经跳不出去了。
当他真正感到了恐惧和不安试图拒绝时,对方的态度变得强硬,不再是请求,而是带着威胁的提醒——提醒他已经拿了太多钱,做了太多事,早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面对暴露的风险,他妥协了。他用“这是最后一次”、“都是为了小斌的未来”来麻醉自己。
直到益达广场事件以恐怖袭击的定性震惊全城,直到大坝危机的内幕隐隐指向他提供过的某些“便利”,他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卷入的绝不仅仅是灰色的商业勾当,而是一个极端危险的、视人命如草芥的恐怖组织。他试图抽身,想要切断联系,但已经太晚了。
他尝试联系“上面”表达不安和退出之意,得到的回应先是安抚,承诺这是“必要的阵痛”,是为了“更伟大的目标”,随后是沉默,最后……是彻底的断联。他明白了,
自己从“合作伙伴”变成了一枚纯粹的、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他不仅被利用了,而且是被欺骗着,一步步走进了无法回头的深渊。
逃跑?他试想过。以他的反侦察能力,或许能短暂摆脱追踪。但他能逃到哪里去?出境通道大概率已被罗振国封锁,天虚教更可能在他失去利用价值后,直接“清理”掉他这个知情人兼累赘。
更何况,带着小斌亡命天涯,让儿子从此活在阴影和恐惧中?他做不到。
所以,他做出了选择。
不逃了。
就用这最后的时间,陪儿子过完十岁生日。然后,去面对他应得的结局。
这是他唯一还能为小斌做的,也是他身为人父,在彻底沉沦前,所能坚守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人性底线。
“爸爸,我们下次还能来吗?我想玩那个海盗船!”小斌晃着他的手,充满期待地问。
郑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加柔和:“当然,只要小斌喜欢。”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父亲对儿子说的,甜蜜而残忍的谎言。没有下次了。
今天之后,他的人生将天翻地覆,而小斌的世界,也将随之崩塌。想到这里,一股尖锐的痛楚刺穿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
他蹲下身,仔细帮儿子擦掉嘴角沾着的丝,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儿子稚嫩的眉眼,那挺翘的鼻子,像极了他早逝的妻子。这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褪去,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小斌,”他声音有些沙哑,“今天开心吗?”
“超级开心!”小斌用力点头,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爸爸最好了!”
郑明紧紧回抱住儿子温热的小身体,将脸埋在孩子柔软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他世界的全部重量,也是他坠入深渊的全部缘由。有几秒钟,他几乎要控制不住那汹涌而来的绝望和悔恨。
但他不能。
他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然后松开,站起身,重新牵起他的手:“走吧,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
他牵着儿子,不疾不徐地朝着游乐场出口走去。他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他甚至能隐约分辨出几个熟悉的面孔,是罗振国手下那几个得力干将。他们伪装得很好,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心中一片冷寂的明悟。罗振国没有在游乐场内动手,这是对他,或者说,是对他们那段早已逝去的战友情,最后的一丝怜悯,也是对一个无辜孩子最后的保护。这份“情义”,让他感到一丝复杂的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至少,小斌不用在极度欢乐的顶点,瞬间坠入父亲被当众逮捕的恐怖地狱。
走出游乐场大门,喧闹声被甩在身后,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安静了几分。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停车场就在前方。
郑明的心跳,在这一刻,反而奇异地平稳下来。
他带着小斌走到自家那辆黑色的SUV旁,并没有立刻上车。他蹲下来,双手扶住儿子的肩膀,目光与他平视。
“小斌,看着爸爸。”
小斌似乎察觉到父亲语气中的异样,乖巧地站好,大眼睛眨了眨。
“你记住,”郑明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儿子的灵魂深处,“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无论你听到别人说什么,爸爸都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小斌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以后要听……嗯,听老师的话,听照看你的叔叔阿姨的话,”郑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枷锁中艰难挤出,“要好好吃饭,好好上学,长大了,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他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最后的嘱托,“要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嗯,我明白!”小斌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他仰望着父亲,那双酷似他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崇拜,他忽然挺起小胸膛,用一种带着稚气却无比坚定的语气说:“爸爸,你放心吧!我以后也要当警察,像你一样,当个大英雄,抓坏蛋!”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在郑明的心上。他整个人猛地一僵,仿佛连呼吸都在瞬间停滞了。像他一样?英雄?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酸楚、尖锐羞愧和万箭穿心般痛楚的情绪,如同岩浆般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外壳。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无情地撕裂。
他配吗?他这个背叛了誓言、辜负了信任、与真正的“坏蛋”为伍、甚至间接手上可能沾染了无辜者鲜血的人,配得上儿子口中“英雄”这两个字吗?这纯净的崇拜,此刻像是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将他最丑陋、最不堪的真面目血淋淋地暴露在自己面前。
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本轻抚着儿子头发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只能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着儿子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的,是他早已失去、并且亲手玷污了的理想与荣光。
巨大的负罪感和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恸,让他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崩溃。他想嘶吼,想忏悔,想告诉儿子真相——你的父亲不是英雄,他是罪人,是你要抓的“坏蛋”!
但他不能。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几乎冲口而出的呜咽和所有真相死死咽了回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最终,他极其艰难地,从几乎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自嘲。
他伸出微微发颤的手,用力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动作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沉重。
“……好,”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被砂纸打磨过,“小斌……一定……会是个好警察。”
这句话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说完,他再也无法承受儿子那纯粹的目光,猛地将儿子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仿佛要将这具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然后,他毅然松开了手,动作快得几乎像是推开。他不能再犹豫,哪怕多一秒钟,他都害怕自己会失控。他拉开车门,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将小斌抱上后座,细心却略显慌乱地系好安全带,仿佛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司机叔叔会送你回去。”他哑声对前座的朋友交代了一句,甚至不敢再看儿子一眼,迅速关上了车门。
隔着深色的车窗,他最后看到的,是儿子依旧带着些懵懂却依旧朝他挥手告别的模糊小脸。
再见,我的孩子。愿你永远不知道真相,愿你心中的英雄,永远活在你美好的想象里。
车辆远去,郑明站在原地,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孤寂而佝偻,仿佛刚刚那短短的几句话,已抽空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支撑。
那“英雄”二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了耻辱柱上。
再见,我的孩子。愿你永远记得今天的阳光,忘掉父亲带来的所有阴霾。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停车场,汇入车流,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郑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直到那辆车彻底看不见,他周身那股强行支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他转过身,没有看向家的方向,而是朝着停车场旁边一个相对僻静的小公园走去。那里有几张长椅,几棵在晚风中沉默伫立的老树。
他走到一张空着的长椅前,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习惯性地叼在嘴上,然后伸手去摸打火机。口袋里空空如也。
他维持着叼着未点燃香烟的姿势,动作停顿在那里,显得有些突兀和狼狈。就在这时,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沉稳而坚定,不止一个。
他没有回头。
罗振国带着几名下属,呈扇形缓缓围了上来,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气氛瞬间凝固,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罗振国看着长椅上那个熟悉的背影,看着他嘴边那支孤零零的、未被点燃的香烟,心中百感交集。
他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下属们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的手势。几名下属会意,默契地向后退开一段距离,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目光警惕,但给予了中心区域足够的空间。
罗振国独自一人,缓缓走到长椅边,没有立刻说话。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啪”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在渐暗的暮色中跳起。他俯身,将火苗凑近郑明唇边的烟卷。
郑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略显僵硬地向前倾身,用手虚拢着火,吸了一口。烟头亮起暗红色的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谢谢。”郑明的声音沙哑。
罗振国收起打火机,没有离开,反而就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空位的距离,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郑明。”罗振国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沉重。
郑明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盘旋。他没有看罗振国,目光依旧望着前方某处虚空。“嗯。”
“你知道为什么。”罗振国的陈述多于疑问。
“知道。”郑明的回答简短而干脆,带着一种认命后的平静。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香烟静静燃烧的细微声响。
暮色渐沉,小公园里一片沉寂。
郑明将只燃了不到一半的烟,直接抵在自己的手背上摁灭。
“滋”的一声轻响,皮肉灼热的焦糊味细微地散开,这尖锐的疼感甚至没能让他皱起眉头,反而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近乎自虐的笑容。随着烟头熄灭,仿佛也摁灭了生命中最后一点虚幻的念想。
将烟蒂放在长椅的扶手上,他慢慢站起身,转了过来,面向罗振国。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恐惧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那双曾经锐利、如今却如同枯井的眼睛,对上了罗振国复杂的目光。
他没有做任何反抗的姿态,甚至主动将双手微微抬起,做出了一个便于被铐上的姿势。
“老罗,”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谢了。”
这一声“谢了”,包含了太多——谢他没有在游乐场内动手,谢他保留了这最后一点,近乎残忍的体面。
罗振国的心脏像是被重重一击,他抿紧了嘴唇,下颌线绷紧。他没有立刻动作。
郑明看着他,继续说道,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小斌……被我送到他小姨那里了,地址你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他的档案,能处理就处理一下。别让我的事,耽误了他。” 这是交代,也是托付,更是一种无声的交易——用他的配合,换取儿子未来的清净。
罗振国沉默着,法律与情义在内心剧烈撕扯。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战友,如今眼中只剩下对儿子未来的最后一点挂牵。
足足三秒的沉寂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这不是对交易的认可,这是一个警察对一名父亲残存人性的最后回应,也是一个普通人,对另一个即将万劫不复的灵魂,所能给予的、微不足道的一点慈悲。
郑明看懂了。
他眼中那最后一点紧绷的东西,似乎松懈了下来。
他看着罗振国紧绷的脸,嘴角忽然扯起一个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不知是嘲弄对方,还是嘲弄自己。
“你就这么一个人坐过来,”他轻声问,目光扫过不远处那些严阵以待的同事,“还给我点烟……不怕吗?”
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很久远的事情,声音里带上了一点飘忽的意味:“记得以前在队里切磋,你可从来没打赢过我。现在……就不怕我突然暴起,挟持你当人质,搏一条生路?”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让不远处的几名下属瞬间肌肉紧绷,手不自觉地按向了腰间的装备。
罗振国抬起脸,深深地看着郑明,看着那双死水般的眼睛上方被狙击枪的红色激光瞄准点锁定的眉心。
他嘴角抽了抽,没有说话。
几秒钟后,他脸上的线条略微松弛了一些,他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笃定:
“你不会。”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郑明内心深处,“因为那样,小斌就真的永远失去他这个父亲了。连一点……可供回忆的体面,都不会剩下。”
这句话,像最后一颗钉子,将郑明彻底钉在了命运的十字架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彻底的、毫无生气的虚无。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试探,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罗振国确实看透了他,看透了他这唯一,也是最后的软肋和底线。
他不再有任何言语,只是将抬起的手腕,又往前默默送了送。
罗振国不再犹豫,对那名拿着手铐的年轻刑警点了点头。
“咔嚓。”
冰凉坚硬的触感锁住了他的手腕,也为他充满罪孽与悔恨的过往,画上了一个沉重的休止符。
他没有挣扎,任由那名刑警将他带上旁边停着的、没有任何标志的车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将天边染成暗红色。
郑明的落幕,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沉寂,和一份沉甸甸的、作为父亲最后的、无声的交易。
他的故事结束了,但留给罗振国的,是复杂的思绪,和一条需要继续艰难前行的、扞卫法律与正义的道路。
而就在离他们二人一步之遥的另一张长椅上,苏然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ps:我放弃了,每天两块的收入,我不报希望了。我就当自己写着看好了,也写给还在追读的你们。
至少我应该会写到完结,不让我自己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