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间,江南常州府下辖的青溪镇,有桩怪事传了三年。
镇西巷尾的老戏台子下,总摆着碟油酥糖、块桂花糕,白日里是街坊们给“白猫仙”的供奉,夜里准保见了底。更奇的是,丢了点心的人家从不见恼,反倒逢人就说:“许是仙长馋了,吃了好,吃了能保咱镇里太平。”
这话不是没由头。前两年有个外来的货郎偷了王阿婆的银钗,转天就摔进了泥坑,钗子好端端搁在阿婆门槛上;去年秋里山洪要漫进镇东,是个白影叼着芦苇秆,引着孩童往高坡跑——虽说没人瞧真切那白影是啥,但镇里老人一拍大腿:“定是白猫仙显灵!”
久而久之,青溪镇的人都默认了这位“仙长”的存在,只除了那年刚入秋,打山上来的一个愣头青。
沈砚背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踏进青溪镇时,日头正斜斜挂在酒旗上。他刚从武当山下来,师父临终前塞了他半块干粮,嘱咐“江湖路远,先学做人,再学惩恶”,可他走了半个月,只学会了“饿肚子”这一件事。
镇口的“悦来客栈”飘着肉香,沈砚摸了摸怀里仅剩的两个铜板,咽了口唾沫,刚要抬脚,就被掌柜的王胖子拦了:“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咱这最便宜的柴房也得五个铜板。”
“我……”沈砚脸一红,正想编个“等朋友送钱来”的借口,忽闻客栈后院传来“哐当”一声,跟着是王胖子的惊叫:“我的桂花糕!又没了!”
沈砚循声跑过去,就见灶房窗台上,一只通体雪白的猫正蹲在那儿,嘴里叼着块油亮亮的桂花糕,尾巴翘得像根小旗子。那猫约莫半大,毛蓬松得像团棉花,一双眼睛是琥珀色的,见了人也不慌,反倒慢悠悠嚼了嚼,把糕渣吐在窗台上,还朝他眨了眨眼。
“好个偷糕的猫!”沈砚年轻时在山上练过轻功,纵身一跃就扒住了窗台,伸手去抓那猫的后颈。谁料那猫反应极快,身子一扭就从他指缝溜了,还顺带用爪子勾了勾他的衣带,害得他差点摔下去。
“喵呜!”白猫落在院墙上,叼着剩下的半块糕,冲他晃了晃尾巴,像是在嘲笑。沈砚气不打一处来,拔出背上的剑就想追,却被王胖子拽住了:“客官别追了!那是白猫仙!”
“仙?”沈砚举着剑的手僵在半空,“它偷您的糕,您还叫它仙?”
王胖子叹口气,拉着他往大堂走:“客官是外乡人吧?咱这镇里的白猫仙,虽说馋了点,可心善着呢!前儿个李秀才家的娃丢了,还是仙长把娃引回来的。几块糕算啥,就当给仙长添香火了。”
沈砚将信将疑,可肚子实在饿得叫,只好厚着脸皮问:“王掌柜,我……我没钱住店,能不能帮您打杂换口饭吃?”
王胖子瞅了瞅他背上的剑,又看了看他饿得发青的脸,笑道:“行吧,正好后院缺个劈柴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晚上可别去招惹白猫仙,它要是偷了你东西,可别来找我要。”
沈砚应了声,跟着王胖子去了后院柴房。他劈了一下午柴,胳膊都酸了,总算换来了一碗糙米饭和一碟咸菜。夜里躺在硬邦邦的柴草堆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那只偷糕的白猫——哪有仙人偷东西的?定是这镇里人被蒙了。
正琢磨着,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沈砚眼睛一亮,悄悄摸起身,扒着窗缝往外看——月光下,那只白猫又出现了!它正蹲在柴房门口,爪子扒着个纸包,里面好像是块油酥糖。
沈砚屏住呼吸,猛地推开门,伸手就去抓猫。白猫吓了一跳,糖块掉在地上,它却没跑,反倒原地转了个圈,忽然“噗”的一声,竟变成了个穿白裙子的小姑娘!
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白得像雪,头发用根红绳系着,脸上还沾了点糖渣,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沈砚:“你……你咋不按常理出牌?一般人见了我变样,不都该吓傻了吗?”
沈砚也愣了,他在山上听师父说过精怪的事,可真见着了,还是有点懵:“你……你是那只偷糕的猫妖?”
“什么偷糕!”小姑娘叉着腰,气鼓鼓的,“那是百姓给我供奉的!我叫白糯糯,不是妖,是修炼了五百年的白猫仙!”
“仙还抢我饭吃?”沈砚指了指地上的糖块,“我下午就看见你偷王掌柜的桂花糕了。”
白糯糯脸一红,弯腰捡起糖块,掰了一半递给他:“给你还不行吗?这糖是张阿婆今早放的,我留了一半想晚上吃……你别跟人说我能变人,不然他们该不供我点心了。”
沈砚看着她递过来的糖块,金黄的糖皮裹着芝麻,闻着就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行,我不跟人说。但你也别偷百姓的东西了,想吃点心,我……我以后帮你跟王掌柜要。”
白糯糯眼睛一亮:“真的?那你可得说话算话!我最喜欢吃他家的桂花糕了,还有镇东头的糖炒栗子,甜得很!”
沈砚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这猫妖也不算坏,就是有点贪吃。他点了点头,把糖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这是他下山以来吃的第一口甜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就在悦来客栈打杂。他劈柴、挑水、扫院子,做得勤勤恳恳,王胖子看在眼里,除了管饭,每天还多给两个铜板。沈砚也没忘了跟白糯糯的约定,每天早上都跟王掌柜要块桂花糕,放在后院窗台上,晚上准保不见踪影。
白糯糯也不总躲着他了。有时沈砚在院子里练剑,她就变成猫,蹲在墙头上看,要是沈砚练得慢了,还会“喵呜”叫两声,像是在催他;有时沈砚累了坐在门槛上歇着,她就变成人,递给他个野果子,说这是后山摘的,甜得很。
沈砚问过她为啥不一直变人,白糯糯说:“变人费力气,还得穿衣服,麻烦。变猫多好,能跳墙,能钻洞,还能偷偷看别人吃点心。”
沈砚听了直笑,觉得这猫妖活得倒自在。可这份自在,没几天就被打破了。
这天晌午,客栈里突然闯进一群人,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穿着绸缎衣裳,腰间挂着把刀,进门就把桌子一拍:“王胖子!欠我的钱呢?今儿再不还,我就拆了你这破客栈!”
王胖子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跑出来作揖:“周爷,再宽限几天,我这客栈刚有点生意……”
“宽限?”周虎冷笑一声,伸手就把王胖子推倒在地,“去年你儿子治病借我的十两银子,利滚利到现在都二十两了,你还想宽限?我告诉你,今儿要么还钱,要么把客栈抵给我,不然我就把你这客栈里的东西都搬走!”
周围的客人吓得都不敢作声,有几个想走,却被周虎的手下拦住了。沈砚正在后院劈柴,听见前堂的动静,连忙跑了出来。他见王胖子被推倒在地,嘴角还流着血,顿时怒了,上前一步拦住周虎:“你这人怎么回事?借钱也不该打人!”
周虎上下打量了沈砚一眼,见他穿着粗布衣裳,背着把锈剑,不屑地笑了:“哪来的野小子?也敢管老子的事?我告诉你,这是我跟王胖子的事,识相的就滚远点,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打!”
沈砚握紧了背后的剑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你打人就不对。我看你还是先把王掌柜扶起来,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周虎脸色一沉,挥手就朝沈砚脸上打去,“我看你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