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笨拙的、却又充满了最原始关切的皮蛋瘦肉粥，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雪那颗被理性和骄傲包裹得如同万年寒冰般坚硬的心。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却又翻天覆地的变化。
林雪不再仅仅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拯救者”和“导师”。她会在深夜加班时，默许张磊为她叫一份清淡的外卖。她会在他因为一个棘手的合同而焦头烂额时，破天荒地，为他倒上一杯热茶。她甚至会偶尔，问起一些，关于他过去的事情。
而张磊，也渐渐地，褪去了那层卑微的、乞求者的外衣。
他会在她因为胃病而脸色苍白时，霸道地，没收她手里的咖啡，换上一杯温水。他会在两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时，不再一味地退让，而是用他那套充满了草根智慧的“歪理邪说”，寸步不让地，扞卫自己的观点。
他们像两块来自不同世界的、棱角分明的顽石，在一次又一次激烈的、却又充满了默契的碰撞中，一点一点地，磨平着彼此的棱角，也一点一点地，向着对方的灵魂深处，靠近。
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周末傍晚，当两人又一次在办公室里，为了一个全新的扩张计划，争论到深夜时，林雪忽然停了下来。
“张磊，”她看着他，那双总是充满了清冷和理性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一层让人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这个周日，你……有空吗？”
张磊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有……有空。”
“我爸妈想见你。”
……
张磊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和准备这场，比“宏业食堂”的招标会，还要让他感到紧张和恐惧的“面试”。
他把他那个小小的衣柜里，所有还算体面的衣服，都翻了出来，一件一件地试穿，却又一件一件地，烦躁地扔在床上。
那身廉价的西装，太像推销员。 那件夹克，又太像小混混。
最终，还是王芳芳，用他们公司刚刚盈利的、第一笔“巨款”里的大部分，为他置办了一身七百多块的、国产名牌“雅戈尔”西装，和一双擦得锃亮的“奥康”皮鞋。
“姐，这……这也太贵了！”张磊看着那价格标签，心疼得直抽抽。
“闭嘴。”王芳芳的态度，不容置疑，“这是我们‘磊芳’的第一次‘联姻’，输什么，都不能输了气势。”
她像一个即将送儿子去参加高考的母亲，仔仔细细地，为他整理着领带，抚平着衣领上的每一丝褶皱。
“记住，”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虽然依旧略显青涩，却已经初具商业精英风范的男人，无比郑重地叮嘱道，“少说话，多微笑。不懂的，就别装懂。他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卑不亢，就行了。”
“……好。”
周日下午，当张磊开着那辆他用分期付款买来的、崭新的二手别克君威，按照导航的指示，来到林雪家所在的“翰林苑”小区门口时，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和林雪之间，那道如同天堑般的鸿沟，到底有多深。
这里，不是李佳那种充满了暴发户气息的、张扬的别墅区。
而是一个绿树成荫、亭台楼阁、充满了浓郁书卷气息的、园林式的学者公寓。能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而且，大多是省城里，文化和学术圈最顶层的人物。
张磊将车停在楼下，手里提着两盒价格不菲的“大红袍”茶叶，手心里，全是汗。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林雪。
她没有穿平日里那些干练的职业套裙，而是换上了一件居家的、米白色的羊绒连衣裙，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脸上未施粉黛，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岁月静好的温柔。
看到他，她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就驱散了张磊心中大半的紧张。
“来了？快进来吧。”
张磊换了鞋，跟着她走进了那间，他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充满了书香气的房子。
没有奢华的水晶吊灯，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 整个房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书。 从客厅到书房，甚至连餐厅的墙壁上，都做满了顶天立地的、深褐色的红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他看得懂和看不懂的书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书墨香和茶香的、好闻的气息。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着。
听到动静，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藏在镜片后的、锐利的眼睛，像两把无形的手术刀，一瞬间，就将张磊从头到脚，剖析了个遍。
“爸，他就是张磊。”林雪笑着介绍道。
“林……林教授，您好。”张磊连忙躬下身，将手里的茶叶，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林父没有起身，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坐吧。”
那语气，平淡，疏离，像是在接待一个上门推销的陌生人。
尴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叔叔阿姨好，我是张磊。”张磊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小张，听小雪说，你现在在创业？”林父放下了手里的书，终于开了金口。
“是的，林教授。我们公司主要做餐饮供应链。”
“哦，供应链啊，这也是一门大学问。”林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似随意地问道，“不知道小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主修的是物流管理，还是经济学？”
来了！ 这第一个问题，就如同一把最锋利的、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张磊最痛的、也是最自卑的软肋！
张磊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我没上过大学。”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林父的眉毛，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但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轻蔑和了然，却比任何一句嘲讽，都更让张磊感到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旗袍、气质温婉的中年女人，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哎呀，小张来了啊！快，快吃点水果。”她笑着将果盘放在张磊面前，试图缓和这尴尬的气氛，“老林，你这人，查户口呢？吓着人家孩子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林父的语气，依旧平淡，“英雄不问出处嘛。不过，做企业，尤其是做现代企业，没有系统的理论知识，光靠一股闯劲，恐怕，是走不远的。”
这句话，虽然说得客气，但那股居高临下的、属于知识分子的傲慢和鄙夷，却已经毫不掩饰了。
“爸！”林雪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张磊他虽然没上过大学，但他的商业天赋和实战能力，是我见过最强的！‘宏业食堂’那个项目，就是他一手拿下来的！”
“是吗？”林父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窘迫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小雪，你这是感情用事了。‘宏业’的合同，有多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自己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这种建立在人情上的合作，是最不稳固的。”
这番话，不仅彻底否定了张磊唯一的“战绩”，更是将林雪也一起，拉下了水！
林雪的脸，瞬间就白了！
“老林！你今天是怎么了？！”林母也急了，她狠狠地瞪了自己丈夫一眼。
“我只是在说事实。”林父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不再看他们，语气，却愈发的冰冷，“小雪，你的个人问题，我们不干涉。但是，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像两道x光，穿透了张磊所有的伪装和自尊，直直地，射入了他那颗卑微的、千疮百孔的心。
“我们希望你找一个……至少在精神层面，能够和你对话的人。”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这句话，像一个最响亮的、最无情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张磊的脸上！
将他那刚刚才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自信和骄傲，扇得粉碎！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赤身裸体地，站在这间充满了书香气的、高雅的客厅里，接受着主人们，最残酷的、居高临下的审判。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野心勃勃的心，在这一刻，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