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新匾额“余温坊”在晨雾中挂起时,苏清鸢正蹲在染缸前搅动新配的靛蓝液。木棍搅出的漩涡里,浮着几缕金色的云纹——那是凌虚特意托人从西域寻来的“流沙金”,能让布面在阳光下泛出流动的光泽。
“这样太奢侈了。”她抬头看向正在钉匾额的凌虚,“西域商人要十匹‘星辉蓝’才肯换这点金粉。”
凌虚头也不回地敲着钉子:“你染的‘星河布’值得。”他转身时,阳光恰好穿过匾额上的“余温”二字,在他肩章投下斑驳的影,“再说,老周头的儿子成亲要用喜布,咱们总得拿出点像样的东西。”
苏清鸢低头看着染液里的金粉,忽然想起昨夜收到的信。信是长公主派人送来的,绢帛上用金线绣着牡丹纹,里面只写了句:“余温可暖,星火可燎原。”她将信藏在染谱夹层时,凌虚正往她腕间系新打的银铃——铃芯裹着北地松烟墨,摇起来带着淡淡松香。
“清鸢姐姐!”莫尘抱着一捆新劈的松柴跑进来,发梢还沾着晨露,“驿站的王伯说,有个穿月白长衫的公子要订三十匹‘星河布’,还带了定金!”
苏清鸢接过他递来的玉扳指,扳指内侧刻着极小的“雍”字。她指尖一颤,想起半年前在染坊遇刺时,刺客身上搜出的碎布也绣着这个字。“知道了,”她将扳指收进袖口,“带他去前堂,我换身衣裳就来。”
穿月白长衫的公子坐在前堂喝茶,茶盏里浮着朵半开的忍冬花。苏清鸢进来时,他正用银匙轻轻搅动茶汤,动作优雅得像在调染液。“苏姑娘,”他起身行礼,腰间的玉佩晃出抹暖黄,“在下雍和,久仰‘隐墨染’的大名。”
苏清鸢注意到他袖口的云纹——是用“锁心阵”暗纹绣的,与凌虚教她的如出一辙。“雍公子客气了,”她不动声色地坐下,“不知三十匹‘星河布’要什么花色?”
雍和取出幅画稿,展开时飘出缕若有似无的龙涎香:“要这样的。”画稿上的星辰排列诡异,看似随意,实则暗含北斗七星的方位。苏清鸢的指尖抚过墨迹,忽然发现某些星点的位置与染天图上的阵眼重合。
“这画稿……”她刚要开口,凌虚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两匹新染的“松溪蓝”。看见雍和,他脚步顿了顿,腰间的匕首瞬间出鞘三寸。
“凌将军别来无恙?”雍和微笑着举杯,“当年羽林卫的银枪,如今可还使得动?”
凌虚的目光扫过他袖口的云纹,突然冷笑:“原来是你。”他将布匹重重放在桌上,震得茶盏里的忍冬花溅出茶汤,“墨影阁的余孽,倒学会穿人皮了。”
苏清鸢猛地起身,袖中的匕首已抵住雍和后颈。雍和却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块染血的流云纹布——正是秦霜牺牲时留下的那半块。“苏姑娘且慢,”他指尖抚过布上的箭痕,“这是秦姑娘托我转交的,她说……”
“住口!”凌虚突然低喝,银枪已架在雍和肩头,“秦霜的箭从不假手于人。”
雍和却将布抛向苏清鸢,布面展开的瞬间,苏清鸢看清了布角的绣纹——那是秦霜独有的“霜刃纹”,针脚里藏着的银线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拼成个“生”字。
“她没死?”苏清鸢的声音发颤。
雍和点头:“被西域商队救了,如今在敦煌养病。这布是她的信物,她说‘余温坊’该有个新故事了。”
凌虚的枪尖微微颤抖,却仍抵着雍和:“既是送信,为何藏头露尾?”
雍和忽然撕开月白长衫,露出内衬的靛蓝布——那是用“墨染淬布法”织的,布面上隐隐透出北地山河的轮廓。“在下是墨影阁的弃子,”他苦笑,“墨先生败亡后,他们要杀我灭口,是秦姑娘救了我。”
苏清鸢盯着他心口的位置,那里有块铜钱大的疤痕,边缘泛着黑紫——是“腐骨水”留下的痕迹。“你想要什么?”
“想借苏姑娘的‘隐墨染’,”雍和重新穿上长衫,“在敦煌开家染坊,专做丝路客商的生意。”他从袖中取出张地图,摊开在桌上,“这是西域染坊的分布图,我已标出哪些是墨影阁的暗桩。”
凌虚的银枪突然收回,在地面划出火星:“为何信你?”
“因为……”雍和指了指染坊的匾额,“我也想让余温,暖些该暖的人。”
苏清鸢忽然想起秦霜说过的话:“江湖路远,自有相逢。”她收起匕首,将染血的流云纹布按在地图上,布角的箭痕正好指着敦煌的位置。“三十匹‘星河布’,”她看着雍和,“要染北斗七星,每颗星用不同的染法,你能等吗?”
“能。”雍和起身行礼,“三个月后,敦煌见。”
他走后,凌虚将染血的流云纹布扔进染缸,布面的血痕遇靛蓝液瞬间晕开,变成深沉的紫。“要查清楚他的底细,”他声音闷闷的,“要是敢骗你……”
“我知道。”苏清鸢摸出长公主的信,在烛火上点燃,“但如果是真的,敦煌的染坊,或许能成为咱们北地染艺的新起点。”
染缸里的布渐渐沉底,苏清鸢忽然觉得,这江湖就像这缸染液——看似浑浊,实则藏着能洗净铅华的力量。而她和凌虚,还有那些在江湖里浮沉的人,终将在这缸染液里,染出属于自己的颜色。
窗外的暮色漫进来,染坊的新匾额在风中轻轻摇晃,“余温”二字被晚霞镀上金边,像块永远不会褪色的染布,等着被缝进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