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客户冲进公司时,前台小姑娘的钢笔都吓掉了。
黑色的公文包砸在接待台上,发出闷响。穿貂皮大衣的男人扯开拉链,掏出台导航样机,屏幕上的定位点正疯狂转圈,像个喝醉的醉汉,在“沈海高速”和“无名小路”之间反复横跳。
“这就是你们吹的‘进口替代’?”他把样机往桌上一摔,塑料外壳裂开道缝,露出里面歪歪扭扭的电容——白色的外壳上印着“made in china”,字体粗劣得像用指甲划上去的。
研发部的人都探出头来,走廊里瞬间安静,只有客户的吼声在玻璃隔断间反弹:“我们车队三辆车,全被这破机器导进沟里!零下二十度,在雪地里冻了三个小时!”
老板的办公室门“咔哒”开了。他手里还捏着股市分析图,看见客户手里的样机,嘴角的笑僵了半秒,随即换上副热络的脸:“王总,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
王总甩开他的手,把裂开的样机怼到他眼前:“你自己看!这就是你们说的‘军工级品质’?电容都敢用国产的,当我们东北人好骗?”
张启明和建军被喊进办公室时,博士正拿着计算器算什么。看见样机上的电容,他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说:“技术迭代难免有瑕疵嘛。”
“瑕疵?”王总冷笑,“差点出人命也是瑕疵?”他指着建军,“上次来考察,是这位李工跟我们拍胸脯,说用的全是进口元件,精度能到50米以内!”
建军的脸烧得慌。他想起王总考察那天,自己特意拆了台样机给他们看,当时用的还是进口钽电容,银灰色的引脚闪着光。
张启明的头快低到胸口,手指抠着皮带扣。老板突然笑了,拍着王总的肩:“多大点事!补偿,我们给补偿!”他冲博士使个眼色,“按合同价,补偿20%,怎么样?”
博士立刻点头:“对,20%很合理,既体现了我们的诚意,也不影响双方后续合作。”他在计算器上敲出个数字,“您看,这笔钱刚好能覆盖您的拖车费和维修费。”
“补偿款从研发部预算扣。”老板的目光扫过建军,像片冰凉的云,“你们自己解决,谁出的问题,谁负责收尾。”
建军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嵌进掌心。那批样机是张启明偷偷换的电容,现在却要整个研发部背锅——预算本就被砍了一半,再扣20%的补偿款,剩下的钱连买进口电阻都不够。
“这不公平。”他刚开口,就被老板打断:“别谈公平,谈解决。王总是老客户,不能得罪。”
王总揣起补偿协议,临走时瞥了眼建军:“李工,技术人得讲良心。”貂皮大衣扫过门框,留下股呛人的香水味。
办公室里,张启明突然说:“博士,你昨天推荐的那只股,今天涨了没?”
老板的注意力立刻被拉走,两人凑到电脑前,讨论起K线图的走势,仿佛刚才的投诉从未发生。
建军走出办公室时,走廊的声控灯坏了,忽明忽暗,像他此刻的心情。
实验室的门被他踹开时,小林正蹲在地上捡零件。看见建军手里的裂开样机,他识趣地闭了嘴。
“把所有换过电容的样机都找出来。”建军把烙铁插上电,通红的烙铁头映着他的脸,“全拆了,重焊。”
操作台很快堆起小山似的样机。拆开外壳,里面的国产电容像群丑鸭子,挤在本该属于进口元件的位置。建军捏着镊子,把它们一个个拔下来,锡渣溅在袖口上,烫出小小的黑洞。
小林蹲在旁边递零件,突然说:“李哥,我爸炒股赚了。”他的声音带着点兴奋,“上周买的那只,翻了一倍,让我辞职回家当老板。”
建军的烙铁烫在电容引脚上,青烟“滋”地冒起来,带着股焦糊味。他想起早上出门时,秀兰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把有机棉样品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餐桌中央,像在展示什么宝贝。
“当老板也不容易。”他闷闷地说,把新的进口电容焊上去,焊点圆得像颗句号。
小林撇撇嘴:“总比在这焊板子强。你看老板和博士,每天看看盘,就比我们赚得多。”他指了指窗外,信息中心的灯亮得刺眼,“听说他们昨天又去买了辆新车。”
建军没说话。烙铁头的温度慢慢降下来,他得反复加热才能焊牢,像在跟什么东西较劲。
秀兰走进银行时,玻璃门的自动感应器迟钝了半秒。
她特意穿了件没那么显怀的外套,但孕晚期留下的浮肿还没消,手腕粗得戴不上以前的镯子。柜台后的柜员瞥了她一眼,继续对着计算器敲敲打打。
“请问,个体户能贷款吗?”秀兰的声音很轻,怕打扰到别人。
柜员抬起头,目光在她肚子的位置停了停,又扫过她洗得发白的外套:“有抵押吗?”
“抵押?”秀兰愣了愣,“我……我想做童装生意,有订单意向书。”她从帆布包里掏出王老板的条子,边角已经被摸得起毛。
柜员扫了眼条子,嘴角撇了撇:“订单不算数。要么有房产,要么有存款,要么有金银首饰抵押。”她指了指旁边的VIp窗口,“那边的客户,都是用房产证做抵押的。”
秀兰下意识摸了摸手腕。空荡荡的,只有道浅浅的白痕。
那只金镯子,是她嫁过来时母亲给的陪嫁。去年建军妹妹出嫁,婆婆哭着说“家里穷,拿不出像样的嫁妆”,她咬咬牙,摘下来给了小姑子。
“没有抵押……就不能贷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大厅里的吊扇转得嗡嗡响,吹得她有点冷。
“规定就是规定。”柜员低下头,开始整理传票,“个体户风险大,没抵押谁敢贷给你?”
旁边的阿姨凑过来,小声说:“姑娘,别费劲了。我上次想贷两万进货,银行要我拿退休金卡抵押,还说最多贷一年。”她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有钱的越容易借钱,没钱的难如上青天。”
秀兰走出银行时,阳光正好,照在台阶上晃眼。她摸出帆布包里的有机棉样品,布料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
路边的证券营业部又排起长队,有人举着牌子喊:“借钱炒股,日息千一!”穿西装的男人把存折拍在桌上,眼睛里闪着亢奋的光。
她突然想起建军昨晚说的,研发部预算又要被扣钱。
公交车来了,秀兰随着人流挤上去。车窗外,“股市开户”的广告牌一闪而过,红底黄字的“暴富”两个字,刺得她眼睛疼。
实验室的灯亮到天黑。
建军数了数,一共拆了二十七台样机,手心被镊子磨出个水泡。小林已经走了,桌上留着张纸条:“李哥,我明天不来了,爸给我买了辆货车,去跑运输。”
他把最后一台修好的样机摆在桌上,屏幕上的定位点稳稳地停在“深圳科技园”,精度显示“±45米”。
传呼机响了,是秀兰:“晚上回不回家吃饭?我蒸了馒头。”
建军捏着传呼机,突然觉得很累。他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信息中心的灯依旧最亮,像颗贪婪的眼睛,在夜色里眨着。
而他的实验室,只有这一盏台灯亮着,照着满桌的零件和焊锡丝,像片被遗忘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