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病了?黎明猛地站起,这个月第几次了?
不等回答,他已大步向外走去:备驾,去靖王府!
靖王府内药香弥漫。黎明推开寝殿门,看到冥岚半倚在床头,正在批阅军报。他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如星。
陛下...冥岚想要起身行礼,却引发一阵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刺目的红。
黎明箭步上前扶住他:别动!触手的温度烫得吓人,怎么烧成这样?御医呢?
刚走...冥岚勉强压下咳嗽,臣无碍,只是小恙...
小恙?黎明一把掀开锦被,露出冥岚单薄如纸的身体,你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了!
冥岚沉默地拉回被子:西北战事吃紧,臣不能...
朕已经决定御驾亲征。黎明打断他。
不行!冥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慌,陛下万金之躯,岂可涉险?
黎明冷笑:那你觉得该派谁去?满朝文武,不是老弱就是无能!
冥岚深吸一口气:臣去。
黎明气极反笑,就你现在这样,能骑得了马?提得起剑?
冥岚突然抓住黎明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若臣还不能出征,陛下再亲征不迟。
黎明被他眼中的决绝震住了。最终,他缓缓点头:好,一个月。但你若敢强撑...
臣不敢欺君。冥岚松开手,又恢复了那副恭顺模样。
黎明离开后,冥岚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锦被上。老御医慌忙上前施针:王爷!您这身子怎能出征?那毒已经...
闭嘴。冥岚擦去嘴角血迹,加大药量,无论如何,我要撑到平定西北。
可这样会折损寿数啊!
冥岚望向窗外飘落的枯叶:无妨...我本就没多少时日了...
一个月后,冥岚果然整装出征。黎明在城楼上为他饯行,亲手为他披上战袍。
记住,平安回来。黎明压低声音,否则我屠尽西北。
冥岚微笑行礼:臣,定不负所托。
大军开拔,黎明站在城头,直到最后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不知为何,他心口突然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
西北战报如雪片般飞入京城。靖王用兵如神,三战三捷,叛军节节败退...靖王亲率精兵突袭敌营,斩杀叛将...靖王...
每份战报都让黎明既喜又忧。喜的是冥岚风采依旧,忧的是战报只字不提他的身体状况。
三个月后,捷报终于传来:叛军主力被歼,余部投降,靖王不日将凯旋回朝。
黎明大喜,下令准备盛大迎接仪式。然而就在凯旋前夜,一匹快马深夜入宫,带来了靖王府老管家的密信。
王爷毒发呕血,恐时日无多,恳请陛下速派御医...
信纸从黎明手中飘落。他呆立片刻,突然厉声喝道:备马!朕要亲自去接他!
不顾群臣劝阻,黎明带着太医连夜出京,向西北疾驰。一路上,他的心越揪越紧——原来冥岚一直在骗他,什么旧伤复发,什么水土不服,全是谎言!
第五日黄昏,黎明终于在一处驿站追上了凯旋大军。将士们跪地行礼,却无人敢直视天子铁青的脸。
靖王呢?
为首的副将颤抖着指向驿站二楼:王爷...王爷在里面...
黎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推开房门。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冥岚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只是睡着了。但他凹陷的双颊和青白的唇色,无不昭示着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冥岚...黎明轻轻握住他的手,那温度凉得吓人。
冥岚缓缓睁眼,看清来人后,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陛下...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死在外面?黎明声音发抖,你瞒得我好苦啊...
冥岚虚弱地摇头:臣...不想让陛下担心...
御医诊脉后,将黎明拉到门外,跪地痛哭:陛下恕罪...王爷体内毒素已侵入心脉...恐怕...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黎明如遭雷击,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毒?什么时候的事?
是...是慢性剧毒朱颜改,至少潜伏一年有余...若非王爷体质强健,早就...
一年?黎明脑中轰然作响。那就是说,早在祭天刺杀前,冥岚就已经中毒了!
他冲回房内,一把揪起冥岚的衣领:为什么不说?谁下的毒?
冥岚艰难地喘息:不重要了...陛下...保重...
不重要?黎明声音破碎,你要死了,却告诉我不重要?
冥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黎明慌忙将他搂入怀中,泪水终于决堤: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辈子的...
冥岚颤抖的手抚上黎明的脸:对不起...食言了...
他艰难地从怀中掏出那支白玉木簪,轻轻插回黎明发间:物归...原主...
黎明死死抓住他的手,我要你亲手给我戴一辈子!你听见没有?
冥岚的呼吸越来越弱,却强撑着露出微笑:陛下...要当个...好皇帝...
没有你,我当什么皇帝!黎明痛哭失声,冥岚...求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冥岚的瞳孔开始涣散,他拼尽最后力气,凑在黎明耳边说了三个字。随后,他的手缓缓垂下,再无声息。
黎明抱着逐渐冰冷的身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窗外,秋风呜咽,满树枯叶纷纷凋零。
冥岚的灵柩回京那日,全城缟素。黎明一身素服走在送葬队伍最前方,面无表情,唯有眼中死寂一片。
葬礼结束后,黎明将自己关在冥岚生前的书房三天三夜。第四日清晨,他推门而出,眼中再无泪水,只剩刺骨的寒意。
朝堂上,黎明第一道旨意就是彻查冥岚中毒一案。三司会审,严刑拷打,最终揪出了幕后黑手——太后身边的李嬷嬷,受李家指使,在冥岚的茶水中下毒。
诛九族。黎明的声音冷得像冰,所有涉案者,凌迟处死。
有大臣出言劝阻,认为刑罚过重。黎明冷笑一声,当场命人将其拖出去杖毙。从此,朝堂再无人敢置喙。
冥岚去世后第一个月,黎明恢复了上朝理政,却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微笑,不再动怒,只是用最简洁冷酷的方式处理朝政。群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唯一不变的是,他发间始终戴着那支白玉木簪。
这夜,黎明独自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老太监小心翼翼地进来:陛下,靖王府送来一些东西...
黎明手中的朱笔一顿:拿进来。
几个大箱子被抬进来,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冥岚的遗物。最上面是一个雕花木匣,黎明认出那是曾经装画的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叠信笺,每封都写着陛下亲启,并标注了日期。黎明颤抖着拆开第一封:
陛下见信如晤。若臣已不在,望陛下勿过悲伤。朝中刘尚书可用,但需防其结党;兵部陈侍郎忠心,可委以重任...
这是...冥岚留给他的治国建议?黎明又拆开几封,发现每封都针对不同情况写了应对之策。最后一封没有日期,只写着当陛下最想我时开启。
黎明抱着匣子,终于崩溃大哭。原来冥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连他死后的事都考虑周全。
次日早朝,黎明宣布设立靖王祠,年年亲祭。有言官上书反对,认为不合礼制。黎明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那人便吓得瘫软在地。
还有谁有异议?黎明环视群臣。
无人敢应。
下朝后,黎明独自来到冥岚生前居住的景阳宫。这里一切如旧,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他躺在冥岚的床上,抱着那人的枕头,深深吸气,却只闻到淡淡的熏香——冥岚的气息早已消散。
你说要陪我一生...黎明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自语,骗子...
一滴泪落在枕上,很快洇开不见。
冥岚忌日这天,黎明独自来到靖王祠。他亲手摆上祭品,点燃线香,然后盘腿坐在灵位前,像往常一样诉说朝中琐事。
...南疆又不安分了,我派了陈侍郎去,果然如你所料,他很能干...黎明轻抚灵牌,你留下的那些信,我都看了...每天一封,正好一年份...你算得真准...
祠外细雨绵绵,黎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那封信...我还是没拆...舍不得...
回到寝宫,黎明从暗格中取出那封特殊的信,犹豫良久,终于拆开。
吾爱黎明: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想必已经历了最痛苦的时光。原谅我的自私,明知不能陪你白头,却还是招惹了你...
信很长,冥岚在信中坦白了一切:从他第一次见到十岁的小皇帝就心生怜惜,到他如何隐忍克制多年的感情;从他知道自己中毒后的绝望,到他决定用剩余生命为黎明铺平道路...
...不要为我报仇,不要被仇恨吞噬。你生来就是明君,不要让我成为你圣名上的污点...
信的末尾写道:若有一日,这江山成了你的枷锁,便放下吧。去江南看看,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在每一处美景中都想象过你的身影...
黎明将信贴在胸口,泪如雨下。
三个月后,年轻的帝王突然宣布禅位,将皇位传给旁支宗室子黎晟,自己则悄然离宫。满朝哗然,却无人敢阻拦——此时的黎明,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离宫那日,黎明只带了两样东西:那支白玉木簪,和冥岚的骨灰坛。
江南春雨如酥,一叶扁舟划过碧绿水乡。船头立着一位白衣公子,发间一支白玉木簪熠熠生辉。他怀中抱着一个青瓷坛,时不时低头轻语,仿佛在与什么人分享眼前美景。
冥岚,你看,那边的桃花开了...
船行过处,涟漪荡开,又渐渐平复。唯有那支玉簪,在阳光下始终闪烁着温润的光,仿佛诉说着一段惊世骇俗却又至纯至真的爱情。
—— 江山与君皆入怀,奈何君去江山寒 ——
[全文完]
————————
番外《江南春不渡》
六十五岁的黎明在青石板路上走得很慢。木簪挽起的白发被细雨打湿,怀中的青瓷坛却始终干燥温暖——那是他用自己的体温煨了一辈子的习惯。
岚,今日带你看徽州的古桥。他轻声说着,踏上那座历经千年的石拱桥。三十年来,他走遍了大江南北,每到一个地方,总会先对骨灰坛说这句话。
桥下流水潺潺,岸边桃花正艳。黎明从怀中掏出一包松子糖,拈了一粒放在坛边:你最爱吃的,记得吗?那年你藏在奏折底下偷吃,被我抓个正着...
风拂过,那粒糖微微晃动,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拨弄。黎明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依稀还是当年那个为爱痴狂的少年帝王。
回到客栈,他照例先擦拭骨灰坛,然后从行囊深处取出一个绸布包。里面是365封信——冥岚留给他的,他每年忌日才会拆开一封。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封了,他摩挲着信封,迟迟不敢打开。
掌柜的,劳烦烫壶酒。他对楼下喊道。
酒来了,他却只是看着。自从冥岚走后,他就再没喝过酒。那人临终前在他耳边说的三个字是少饮酒,他记了一辈子。
烛光下,黎明终于拆开最后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墨香却仿佛昨日新写:
吾爱黎明: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独自走过三十载春秋。我知你性子倔强,定是强撑着走完我们说好的所有地方...
信中提到他们曾经闲聊时说过的隐居之地——青城山深处的一座小道观。冥岚在信中写道:...若你累了,就去那里歇歇脚。我在观后种了一棵梅树,算来如今应该开花了...
黎明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从未告诉冥岚,自己最近总梦见一座被红梅环绕的道观。
三日后,当黎明站在那棵盛开的老梅树下时,终于泣不成声。虬曲的枝干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绸,依稀可见岚黎永结四个字——这是他们当年微服私访时,在月老祠偷偷系上的。
观里的老道长见到他并不惊讶,只是躬身行礼:施主终于来了。靖王爷说过,您最迟立春前会到。
你...认识冥岚?黎明声音嘶哑。
老道长引他来到一间净室。墙上挂着一幅画像,正是年轻时的黎明与冥岚并肩而立。案几上摆着一把古琴,琴尾刻着江山入怀四字。
靖王爷三十年前在此养伤半月,日日在此作画弹琴。老道长递上一把钥匙,他说若您来了,就把这个交给您。
钥匙打开的是琴下的暗格。里面整齐码放着三十个香囊,每个香囊里都装着一缕黑发——那是冥岚每年剪下一缕,为他准备的。
黎明抱着那些香囊在梅树下坐了一夜。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花枝时,他平静地唤来老道长。
麻烦道长一件事。他取下白玉木簪,等我死后,将这簪子与他的骨灰合葬。
老道长似有所悟:施主...
我这一生,负过江山,负过苍生,唯独没有负他。黎明抚摸着青瓷坛,现在,该去兑现最后一个承诺了。
那夜青城山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次日清晨,老道长推开净室的门,只见黎明安详地躺在榻上,怀中紧抱着青瓷坛,嘴角含笑,已然无疾而终。案几上摆着两缕交缠在一起的头发——一黑一白,再不分彼此。
雪停时,满山红梅同时绽放。风吹过,花瓣如雨纷飞,恍惚间似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携手立于梅林深处,终于得偿所愿。
—— 生不同衾死同穴,来世再续今生约 ——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