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机器一旦开动,便以其冷酷无情的节奏碾压着一切。
平陵郡彻底变成了一座大兵营和物资中转站。
粮草、军械、民夫、以及从各地调来的军队源源不断地涌入,又匆匆忙忙地开赴北方。
城内日夜喧嚣,气氛紧张而压抑。
郡尉赵擎苍忙得脚不沾地,协调调度,弹压可能出现的骚乱,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
但与繁重军务相伴的,是权力被分走的憋屈和愤怒。
监察御史沈墨,凭借着“协理后方、督查防务”的钦差身份,以及那队精锐冷酷的缇骑,开始越来越深入地插手郡内事务。
他以“防止细作破坏”、“确保军资公平调配”为名,频频对赵擎苍的军令提出质疑甚至直接修改。
一批本该紧急送往前线的强弓硬弩,被沈墨以“需核查库存防伪”为由扣下三日;一批民夫被临时抽调去加固他认为“更关键”的城南仓库区,打乱了赵擎苍的城墙防御工事计划。
两人在府衙内的争吵日益公开和激烈,几乎到了拍桌子瞪眼的地步。
赵擎苍恨得牙痒痒,却碍于沈墨的身份和战时大局,一次次被迫妥协。
他感觉自己这个郡尉当得无比窝囊,仿佛成了一个被架空的笑话。
而这一切的根源,在赵擎苍偏执的怒火中,逐渐归结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个被沈墨以“保护”之名严密控制起来的女乞丐,小薇!
一定是她!
一定是她在沈墨面前进了谗言!
或者她本身就是沈墨乃至其背后势力用来对付他的一枚毒棋!
否则沈墨为何如此针对自己?为何死死护着那个女人?
这种猜忌和愤怒在一次次冲突中不断发酵、膨胀,最终冲垮了赵擎苍的理智和顾忌。
“不能再留她了!”深夜的书房内,赵擎苍对着唯一的心腹侍卫长,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而狠毒,“沈墨欺人太甚!这平陵郡到底是谁说了算?!只要那女人还活着,还在沈墨手里,本尉就永远不得安生!说不定哪天她就吐出些要命的东西来!”
侍卫长脸色发白:“大人三思!如今缇骑看守极严,强行动手,若是被沈御史抓住把柄……”
“那就做得干净点!做成意外!”赵擎苍低吼道,“如今全城戒严,流民乞丐饿死几个再正常不过!她不是身体虚弱、受惊过度吗?突发急症,暴毙而亡!谁又能说什么?!沈墨难道还能为一个死去的女乞丐,跟本尉这个手握重兵的郡尉彻底翻脸不成?!”
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封密信如同跗骨之蛆,让他日夜难安,他必须掐断一切可能暴露的线索!
战争混乱,正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就在明晚!”赵擎苍眼中闪过疯狂的杀意,“你亲自带人,找机会在她的饮食中下药!要那种能让人看起来像是心悸骤停的!然后制造她病发无人及时发现的样子!务必手脚干净,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是……是!”侍卫长深知赵擎苍已下定决心,不敢再劝,只得领命,冷汗浸透了后背。
杀机,如同夜色中最毒的蛇,再次悄无声息地缠向了凌薇。
然而,赵擎苍并不知道,他这番疯狂的决策,几乎在同一时间,就被另一双“眼睛”看在了眼里。
郡尉府外,一处可以遥望凌薇小院的阁楼阴影中。
青衣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静静矗立。
他并非来看凌薇,而是奉命监视沈墨和缇骑的动向。
但赵擎苍心腹侍卫长异常的神色和秘密调动极少数绝对死士的动作,引起了他的警惕。
他如同鬼魅般贴近侦查,凭借高超的潜行和窃听技巧,竟然大致获悉了赵擎苍那疯狂的计划!
青衣面具下的眉头紧锁。事情麻烦了。
主人的命令是暂时稳住凌薇,维持与幽冥阁接触的渠道,并等待下一步指示。
赵擎苍这蠢货竟然要在这个时候内讧杀人!
他必须立刻警告凌薇,并请示主人!
但如今小院被缇骑层层把守,他根本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易接近。
而且,他也不能确定,那些缇骑中是否有幽冥阁的耳目,贸然接触可能暴露更多。
时间紧迫!
青衣眼神一冷,瞬间有了决断。
他不能直接接触凌薇,但可以通过别的方式。
他如同夜枭般滑下阁楼,悄无声息地来到郡尉府邸外围一处相对僻静的墙角——这里通常是府内处理厨余垃圾的临时堆放点。
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气味极其微弱却能吸引某种特定地下生物的小药丸,屈指弹入墙角的阴影缝隙中。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隐匿起来,静静等待。
小院内,凌薇正凭窗而立,看着外面如临大敌的缇骑守卫,心中思绪纷杂。
战争、围困、沈墨的控制、白先生的失联……一切都充满了变数。
她必须想办法破局。
忽然,她敏锐的耳朵捕捉到窗根下极细微的“窸窣”声。
像是老鼠,但又有些不同。
她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蹲下身,假装整理鞋袜,目光快速扫过地面。
只见一只通体黝黑、触须极长的怪异小虫,正从地砖的一道微小缝隙中钻出,口中似乎衔着一个比米粒还小的蜡丸!
那虫子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放下蜡丸后瞬间便钻回缝隙,无影无踪。
凌薇的心脏猛地一跳!是白先生的手段!
她以前听青衣隐约提起过这种驯化来传递极端简略信息的小虫!
她迅速用指尖拈起那粒微小的蜡丸,回到内室,捏碎。
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绢纸,上面只有四个蝇头小字:
“赵欲杀,食慎。”
字迹潦草,显是情况紧急下所书!
凌薇的瞳孔骤然收缩!赵擎苍要动手了!目标直指她的饮食!
虽然只有四个字,但信息足够明确和致命!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赵擎苍终于还是忍不住,要狗急跳墙了!
而且就选在这个全城戒严、沈墨与她“保护性”控制关系微妙的时候!好毒辣的心思!
怎么办?
直接向沈墨告发?空口无凭,沈墨会信吗?就算信了,他会为了保她而立刻与赵擎苍彻底撕破脸吗?在战争期间,一个稳定后方似乎更重要?沈墨很可能选择冷眼旁观,甚至顺水推舟!
不吃不喝?能撑多久?对方既然下毒,必然有各种防不胜防的手段。
必须立刻想办法自救!
凌薇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扫过房间的一切。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每日洗漱用的清水上。
有了!
她立刻行动起来。
她将房间里备用的、看似干净的茶水全部悄悄倒入花盆。
然后,她拿出平日里偶尔用来针灸的几根银针,走到水盆边,故意失手将水盆打翻。
“哗啦”一声,水渍满地。
门外的缇骑守卫似乎被惊动,门口传来一声低沉的询问:“何事?”
凌薇立刻用一种虚弱又带着歉意的声音道:“军爷恕罪,民女不慎打翻了水盆,可否……可否再予一些清水净手?”
门口的缇骑沉默了一下,似乎通过门缝看了一眼屋内的狼藉,最终冷硬地回道:“等着。”
片刻后,一名缇骑端着一盆新的清水进来,面无表情地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出去,重新关好门。
凌薇看着那盆清水,眼神冷静。
缇骑直接提供的清水,赵擎苍的手应该暂时伸不过来,相对安全。
她需要食物。
但明天的饮食,将是致命的陷阱。
她走到床边,从单薄的枕头里抠出一点点棉花,又撕下内衣最柔软的布条,混合在一起。
然后,她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挤出几滴鲜血,沾染在棉花和布条上,再小心地将其藏入袖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稍微松了口气,但神经依旧紧绷。
这只是权宜之计,骗得过一时,骗不过一世。
她必须尽快让沈墨意识到,留着她活着的价值,远大于让她“被死亡”!
而机会,很快就在第二天午后出现了。
沈墨再次来到小院“巡查”,或许也是为了给赵擎苍施加压力。
当沈墨例行公事地询问凌薇“有何需求”时,凌薇抬起苍白的脸,眼神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恐和虚弱,她微微扯开一点领口,露出脖颈上一小片她自己掐出的、不甚明显的红痕,声音颤抖而微弱:
“多谢御史大人关怀……民女……民女只是近日总觉心悸气短,昨夜饮水后更是呕吐不止……怕是旧疾复发……可否……可否请大人开恩,让民女之前的那位郎中来瞧一瞧?他熟知民女病症……”
她句句没提下毒,却句句暗示饮食有问题,身体出现异常!
并且点名要之前那个早已被白先生控制、实则是自己人的落魄郎中来瞧病!
沈墨何其聪明,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他立刻听出了凌薇话语中隐藏的极度惊恐和求救信号!
他也瞬间明白了——赵擎苍,竟然真的敢在他眼皮底下动手!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周身弥漫。
他深深地看了凌薇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本官知道了。”
“既如此,好生休养。”沈墨没有多言,只是语气冰冷地吩咐身后的缇骑,“去查一下,今日的饮食是谁经手负责的。另外,持本官手令,去将那位郎中请来。”
他没有立刻发作,但调查和换人的命令,已经是对赵擎苍最严厉的警告和反击!
凌薇知道,她暂时又渡过了一劫。
沈墨为了维持与白先生联系的渠道,也为了不让赵擎苍彻底失控,必然会保住她的命。
但赵擎苍的杀意已被彻底激起,沈墨的警告只能暂时压制,而非根除。
这座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城池,内部的杀机已然浓烈到无以复加。
而凌薇不知道的是,在她与沈墨对话之时,郡尉府最高的望楼之上,赵擎苍正远远地看着小院的方向,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中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毒和杀意。
“沈墨……这是你逼我的……”他低声嘶吼,仿佛受伤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