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到了每日“开小灶”的时辰。
陈耀祖、王富贵、潘仁、姚宗胜四人准时来到书房外等候。
陈耀祖眼尖,发现门缝边地上躺着一张纸,以为是徐夫子不慎掉落的功课,便弯腰拾起,准备进去后放在书桌上。
然而,目光扫过纸面,他顿时愣住了。
那上面并非诗文或经义,而是勾勒着蜿蜒的河流、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据——是一幅详尽的水利工程图!
他虽然看不太懂那些专业的标识,但图中用朱笔醒目圈出的“淤塞”、“危险”、“低洼”等字样。
以及箭头所指的洪水泛滥区域示意图,却触目惊心!
那被预示可能淹没的区域,赫然包括了清丰县县城及周边大量村镇!
陈耀祖的心脏猛地一跳,前世关于防洪救灾的一些零散知识瞬间涌入脑海。
再加上平日里还挺喜欢看现代的水利工程书籍打发时间。
就连心仪的大学都是想往这方面报考,所以对这方面还是有一些的了解。
虽然都是自学,但里面好多种的经验,陈耀祖清晰的知道,哪怕在这辈子,绝对有大用。
结合图纸信息,他几乎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判断。
王富贵和潘仁见他捡起一张纸后便脸色大变,眉头紧锁如同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不由得好奇地凑过来。
“耀祖兄,你看什么呢?这鬼画符似的,瞧你这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蚊子了!”王富贵打趣道。
正准备走进书房的姚宗胜也被他们的动静吸引,瞥了一眼。
这一瞥之下,他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那图纸,他见过!
正是这几日祖父书房桌上铺着、让祖父愁白了头的那张清河水利图!
就在这时,陈耀祖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语出惊人:
“这图……若这图上所绘是真,清丰县……明年恐有大洪,避无可避!”
“什么?!”
“淹、淹了清丰县?耀祖,你没发烧吧?这青天白日的……”
王富贵和潘仁一脸愕然,完全无法理解陈耀祖在说什么。
姚宗胜更是心头巨震,死死盯着陈耀祖,又惊又疑:他怎么可能只看一眼就……?
陈耀祖没有再多解释,只是神色凝重地将图纸仔细折好,轻轻放在徐夫子的书桌一角,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然而他微蹙的眉头和眼底的忧色,却显示他内心远非表面那么平静。
接下来的小灶课,姚宗胜全程心神不宁,徐夫子讲了什么,他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满脑子都是陈耀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以及祖父近日来的愁容。
一回到县衙后宅,姚宗胜便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等到祖父送走几位幕僚,从书房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姚宗胜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问出了那句让姚海峰陡然色变的话:“祖父,清丰县……真的会被洪水淹没吗?”
姚海峰瞳孔骤缩,猛地看向孙儿,压低声音厉声道:
“胜儿!你从何处听来此等言语?!不可胡言乱语!”
他第一反应是白日商议时被孙儿偷听了去。
姚宗胜见祖父如此反应,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他不敢隐瞒,便将下午在学堂如何捡到图纸、陈耀祖如何只看了一眼便断言洪水将至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你……你说什么?陈耀祖?徐夫子那个学生?”
姚海峰听完,惊得半晌合不拢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只看了几眼图纸?就……就能看出这个?这怎么可能!”
水利图纸何等专业复杂?
莫说一个稚龄学童,便是寻常秀才举人,也未必能看懂其中关窍!
更何况是直接点出“避无可避”的结论?这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看孙儿的神情不像说谎,且图纸确实遗落在了学堂……
姚海峰的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个叫陈耀祖的孩子,他记得,老友曾夸其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可这……这也太过惊世骇俗了些!
震惊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和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在他心中慢慢升起。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明日……”姚海峰缓缓道,语气凝重,“明日,祖父便随你去一趟学堂,我亲自去见见……这位陈小友。”
他倒要看看,这个年仅六岁的蒙童,究竟是真的窥破了连他都要焦头烂额的天机,还是只是一场惊人的巧合与误读。
次日清晨,学堂刚开门不久,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便停在了门外。
姚县令带着孙儿姚宗胜亲自前来,这让刚沏好一壶茶的徐夫子颇感意外。
“文远兄,叨扰了。”姚海峰拱手道,眉宇间虽仍有忧色,却比昨日多了几分精神。
徐夫子连忙回礼:“姚大人亲临寒舍,可是为取回昨日落下的图纸?差个下人来便是,何劳您亲自跑一趟。”
姚县令摇摇头,神色凝重地压低声音:“图纸事小,文远兄,借一步说话。”
二人进了书房,掩上门。
窗外的学子们好奇地张望,只见两位长辈在屋内低声交谈,徐夫子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不时望向窗外正在晨读的陈耀祖。
约莫一炷香后,书房门开了。
徐夫子走出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他深吸一口气,走向讲堂。
今日的课程原本是讲解《论语》中的“仁政”篇。
徐夫子讲得深入浅出,学子们都听得入神。然而课至中途,徐夫子忽然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让满堂学子愕然的问题:
“若清河上游水势暴涨,洪峰将至,而我清丰县地处下游,河道淤塞,堤防年久,该如何应对方能保境安民?”
讲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学子们面面相觑,这问题完全超出了平日所学范围。
王富贵挠着头一脸茫然;潘仁低头沉思,实则不知所措;
连一向博闻强记的姚宗胜也皱起了眉头——祖父虽为水利之事忧心,却从未与他详谈具体难题。
唯有陈耀祖心中一动。
昨日那张水利图上的标记和注释瞬间在他脑海中浮现——
红圈标注的淤塞段、朱笔写就的“危险”字样、箭头指示的洪水流向…
他顿时明白了徐夫子这问题的用意,也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期待目光。
陈耀祖稍作思虑,从容起身。在众同窗惊讶的注视下,他清亮的声音在讲堂中响起:
“学生以为,治水如治军,须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面对洪患,首重预防与疏导并举。”
他稍作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其一,当立即疏浚清河下游黑水湾最险要处。
不必全线开工,可集中人力物力,优先疏通河道最窄、淤积最严重的‘葫芦口’地段,此为急所。”
“其二,可利用县东旧渠分洪。该渠虽窄,但地基尚存,拓宽深挖事半功倍。
至于所占民田…”
陈耀祖想起前世见过的征地补偿方案,“可承诺水退后由官府协助复耕,并减免今岁赋税,如此百姓必乐意配合。”
“其三,加固堤防不宜全面铺开,应重点加强东南方向薄弱段。
学生听闻民间有‘薪土法’,以树枝、芦苇为骨,夯土加固,成本低而见效快,汛前便可完成。”
陈耀祖越说越顺畅,甚至引申开去:“其四,须建立汛情监测。可在上游设观察点,一有险情,快马传讯,为下游争取准备时间。
其五,组织青壮编队,分片负责,汛时巡逻抢险,有备无患。”
当他终于言毕坐下时,讲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年仅六岁的同窗,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徐夫子惊诧得脱口而出:“耀祖,这些…这些你是从何得知?堂上从未讲授啊!”
陈耀祖不慌不忙,从书匣中取出一本旧册子双手奉上:
“回夫子,学生是从这本历年优秀策论中学得。
其中有一篇《治水策》,论述精辟,学生读后深受启发,近日又见清河水位上涨,便多想了些。”
徐夫子接过册子,快速翻阅。
确有一篇谈及水利,但内容简略,绝无陈耀祖方才所说的详尽可行之法。
他心中明了,这学生既天赋异禀又不矜不伐,懂得藏巧于拙,当下也不点破,只是颔首道:“读书能思能用,举一反三,殊为难得。”
窗外的姚海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激动得手指微颤。
他快步走进讲堂,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直接对徐夫子道:
“文远兄,借你书房一用。”随即看向陈耀祖,目光灼灼:“孩子,你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