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方天际那抹血色愈发浓重时,一阵沉闷、缓慢而孤寂的钟声,再次从紫禁城深处响起,穿透了清晨稀薄的空气,在死寂的京城上空回荡。
景阳钟。
敲钟之人,不再是威严的仪仗,而是大明皇帝朱由检和唯一留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
钟声传到了正在府中书房、对着一份早已拟好的、措辞谦卑的《劝进表》做最后斟酌的当朝首辅魏藻德耳中。
他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顿,侧耳听了片刻,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嘲弄的笑意。
他轻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对着空荡荡的书房,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呵……景阳钟?都这个时候了,还想召集群臣?京城已破,流寇即将入城,谁还会去那即将易主的皇宫?真是……不识时务啊。”
他摇摇头,继续专注于笔下如何能将投降的表章写得更加情真意切、更能博得新主欢心。
钟声也传到了正在指挥家丁仆役清扫街道、准备香案彩绸的兵部尚书张缙彦和成国公朱纯臣等人耳中。
他们只是略一停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继续忙碌起来。
迎接“新朝”的准备工作千头万绪,谁还有空去理会那注定覆灭的旧主垂死的呼唤?昔日冠盖云集的紫禁城,此刻在这些人心中,已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避之唯恐不及。
钟声响了许久,最终,在无边的寂静中,无奈地停歇了。
乾清宫内,崇祯皇帝独自坐在冰冷的御座上,如同泥塑木雕。
王承恩垂手肃立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刻钟,半个时辰,近一个时辰过去了……殿外除了风声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再无其他动静。
没有脚步声,没有朝拜声,没有一丝一毫援军或忠臣到来的迹象。
崇祯缓缓抬起头,眼神化为一片死灰。他嘴角扯动,想笑,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绝望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呵……呵呵……” 他终于低笑出声,笑声沙哑,充满了自嘲和彻底的绝望。他慢慢站起身,动作僵硬,仿佛一具提线木偶。
“皇爷……”王承恩上前一步,声音哽咽。
崇祯摆了摆手,阻止了他后面的话。他低头,仔细地、一下一下地整理着自己那身早已沾满尘土、褶皱不堪的明黄色龙袍,尽管这整理毫无意义。
然后,他看向王承恩,眼神空洞:“大伴,陪朕……再去看看这大明的江山最后一眼。”
“老奴……遵旨。”王承恩老泪纵横,上前稳稳地搀扶住崇祯的手臂。
主仆二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空无一人的乾清宫,走出了死寂的宫苑,朝着宫城北面的煤山缓缓行去。
沿途宫门洞开,不见一个守卫,只有散落的杂物和偶尔窜过的野猫,昭示着这座帝国心脏已然停止了跳动。
登上煤山,虽不甚高,却足以俯瞰整个紫禁城。
晨光中,层层叠叠的琉璃瓦宫殿群依旧巍峨壮观,在血色朝霞的映衬下,却透着一股末日的辉煌和凄美。
远处,外城方向,浓烟滚滚,杀声震天,那是李自成的军队正在入城。
崇祯环视着脚下这片他继承了十七年、却最终未能守住的江山,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积蓄了整夜的悲愤、委屈、绝望和巨大的无力感,如同火山般终于爆发。
“大明啊——!” 他猛地仰天嘶吼,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随即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脸庞,放声痛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一个帝王、一个男人最深的痛苦和自责。
王承恩跪在一旁,紧紧扶着崇祯颤抖的肩膀,也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皇爷!”
哭了不知多久,崇祯的哭声渐渐变为压抑的呜咽,最终归于死寂。他在王承恩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身,目光茫然地扫视着,最终落在山顶一株枝干虬结、形状歪斜的老槐树下。
那里有一块表面相对平整的大青石。
他踉跄着走过去,在青石旁坐下,背靠着那棵歪脖子树。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王大伴,笔墨……”崇祯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王承恩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心如刀绞。他颤抖着从随身的一个小布包里(他早已准备好殉国,随身带着些必要之物)取出了一块素白的内衬绸布,又找出一小块干涸的墨块,却找不到水。
崇祯摇了摇头,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嘴边,用牙齿狠狠一咬!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尖滴落。
“皇爷!”王承恩惊呼。
崇祯面无表情,用滴血的指尖,在那块白绸上,一笔一划,艰难地书写起来。
鲜血为墨,指尖为笔,字字泣血:
“朕自登基十有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写罢,他将这血书轻轻压在青石上。然后,他伸手,缓缓摘下了头上那顶象征皇权的翼善冠,随手丢在一边,又扯散了束发的金簪,让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覆盖住脸庞。
王承恩强忍着巨大的悲痛,默默地将两条早已准备好的白绫,抛过那棵歪脖子树的粗壮枝干,打好了结。
两个死亡的绳套,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晃动。
崇祯最后看了一眼脚下巍峨却即将易主的紫禁城,眼神中已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袍,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向那个为他准备的绳套。
王承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以头抢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血泪交织,嘶声高喊,声音划破了煤山的寂静:
“恭送大明皇帝陛下——上路——!!”
崇祯没有回头,他将脖颈缓缓套入那冰凉的绳圈,双脚猛地蹬开了垫脚的石头……
几乎与此同时,紫禁城的午门、东华门、西华门被从内部打开。
以首辅魏藻德、兵部尚书张缙彦、成国公朱纯臣为首的大批明朝官员,身着崭新的朝服,跪伏在御道两侧,山呼“万岁”,迎接他们的新主人。
大顺皇帝李自成,身着简单的箭衣,骑着高头大马,在刘宗敏、牛金星等将领的簇拥下,志得意满,缓缓踏入了这座象征着华夏最高权力、此刻却几乎不设防的巍峨宫殿。
马蹄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响,踏碎了一个延续了二百七十六年的王朝最后的尊严。
煤山之上,一具身着龙袍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棵歪脖子树下。旁边树上,吊着一位老太监的尸体,在晨曦中轻轻晃动。
山下的喧嚣与山上的死寂,构成了大明帝国最后一天,最残酷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