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龙园“星象对答”的余波,如同投入太傅府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
袁隗端坐书房,听完老宦官一字不漏的复述,指尖在紫檀木书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他清癯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寒芒闪烁。
“紫微晦暗……荧惑守心……引兵逼宫……血光应之……”袁隗低声重复着墨涵的话语,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好一个‘精研天文’的墨都尉!好一手借星象讽喻朝政的鬼蜮伎俩!”
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周群和袁基:“此子,其心可诛!他这是在借公主之口,行诅咒陛下、危言耸听、动摇国本之实!其心险恶,昭然若揭!”
周群立刻会意,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太傅明察!墨涵妖言惑众,妄议天象,更影射大将军引外兵之举为‘逼宫祸乱’,此乃大逆不道!其心必与宦官或有勾结,欲离间陛下与大将军,阻挠我等廓清朝纲之大业!”
“不仅如此,”袁基补充道,语气阴狠,“他在静室之内,竟敢隔帘直视公主!虽隔纱幔,然此等僭越无礼之举,足见其包藏祸心,对公主有不轨之图!‘结交宗室,图谋不轨’之罪,铁证如山!”
“很好。”袁隗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周群,立刻联络我们在御史台的人。弹劾的奏章,要连夜写好!罪名嘛……”他屈指数来,声音森寒,“其一,妖言惑众,妄议天象,诅咒君父,动摇国本!其二,结交宗室(公主),举止僭越,心怀叵测!其三,其师玄青子暴毙、浑天仪异动旧案未明,其本人行踪诡秘,难保非太平道余孽细作!其四,仓亭献策水淹三军,有伤天和,恐招天谴,其心歹毒!四条大罪,条条皆可置其于死地!”
“喏!下官明白!定叫此獠百口莫辩!”周群兴奋地躬身领命。
“至于公主那边……”袁隗的目光转向袁基,带着一丝警告,“她今日之举,已逾矩甚多。传话给宫里的‘眼睛’,加强对昭阳殿的‘看顾’。公主殿下凤体金贵,需要静养,若无必要,还是少与外界接触为好。尤其是……那些来历不明、心怀叵测之人。”
袁基心领神会:“侄儿明白。定让公主殿下,安心‘休养’。”
一张由流言、构陷和权力编织而成的无形巨网,在洛阳的夜幕下悄然张开,目标直指墨涵与静姝公主的联系。袁隗要的,不仅是彻底掐灭墨涵这个“不安定因素”,更要斩断静姝公主任何试图干预外界的触角,将她彻底禁锢在深宫之内。
与此同时,仓亭军营,墨涵的营帐内灯火通明。
皇甫嵩面色凝重地坐在主位,朱儁陪坐一旁,两人面前摊开的,正是洛阳快马加鞭送来的、墨涵那份关于“荧惑守心”与洛阳危局的详细分析密报。墨涵垂手侍立,神色平静。
“……‘荧惑守心’之象,确为史册所载大凶之兆。”皇甫嵩的声音低沉,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凝重,“然,墨涵,你断言洛阳旬月之内必有大乱,甚至直指陛下安危……此等预言,太过惊世骇俗,亦太过凶险!”他抬眼,锐利的目光直视墨涵,“一旦泄露,便是灭顶之灾!”
朱儁也接口道:“墨都尉,你之才智,老夫与皇甫兄皆深为叹服。然朝堂之事,波谲云诡,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这密报,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
墨涵微微躬身,语气沉稳:“二位将军明鉴。墨涵非为危言耸听,更不敢诅咒君父。此密报,只为将军离京之后,能对京畿局势有所预判,不至为人所趁。荧惑守心,天象示警,固有其玄奥。然墨涵断言洛阳将乱,非全赖星象,实乃基于对洛阳各方势力动向之分析。”
他顿了顿,条理清晰地说道:
“其一,大将军何进,性情优柔,遇大事常无决断,却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其二,宦官张让、赵忠等,盘踞深宫数十年,根深蒂固,深知一旦失势必死无疑,困兽犹斗之心最烈!其三,袁隗老谋深算,其侄袁绍、袁术兄弟,野心勃勃,在何进身边极力怂恿铲除宦官,其意恐非单纯为公,更有借机攫取权柄之私心!其四,何进采纳袁绍之议,召并州丁原、西凉董卓等四方猛将引兵入京,名为震慑宦官,实为引狼入室!董卓何人?虎狼之性,野心昭昭,其兵锋直指洛阳,岂是甘为他人驱使之辈?”
墨涵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敲在皇甫嵩和朱儁心上:
“此四方势力,如同干柴烈火,堆积于洛阳一城。皇甫将军在,犹如泰山镇守,各方尚存顾忌。一旦将军奉调离京,镇山石移,平衡立破!何进与宦官积怨已深,不死不休之局已成!袁氏兄弟必趁机煽风点火,火上浇油!而董卓、丁原等外兵入京,见中枢混乱,权柄真空,岂会安分守己?届时,无论何进与宦官谁胜谁负,手握强兵的董卓,都将是最大的变数,甚至……是最终的渔利者!洛阳之乱,岂能避免?乱起之时,深居宫禁的陛下与宗室,又岂能安如泰山?”
这一番剖析,抽丝剥茧,鞭辟入里,完全跳出了虚无缥缈的星象,直指人性与权力的本质!皇甫嵩和朱儁听得悚然动容,背后竟隐隐渗出冷汗。他们久经沙场,对地方将领的桀骜和野心并非毫无所知,但从未像墨涵这般,将各方势力的矛盾、野心和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看得如此透彻!
“好一个‘引狼入室’!好一个‘渔利者’!”皇甫嵩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暴射,既是震惊,又是激赏,“墨涵!你这番见识,洞若观火,直指人心!老夫……不如你!”
朱儁也长叹一声:“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洛阳……危矣!陛下……危矣!”
帐内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墨涵的预言,如同一块巨大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三人心头。
“墨涵,”皇甫嵩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依你之见,老夫此去凉州,该如何自处?这大汉江山……”
墨涵迎上皇甫嵩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将军此问,墨涵斗胆直言。凉州羌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军此去,必是一场苦战。然此战之要,不在速胜,而在稳扎稳打,收拢流民,安抚地方,重建秩序。将军手握重兵,远离洛阳漩涡,反成一方重镇。切记,无论洛阳传来何等‘旨意’,尤其是涉及兵权调动、回师勤王之类,务必慎之又慎!董卓之辈,虎视眈眈,将军之兵,乃社稷最后之屏障,绝不可轻易卷入洛阳乱局,为他人做嫁衣!将军在,则凉州安;凉州安,则关中稳;关中稳,则大汉……尚有回旋之余地!”
“社稷最后之屏障……尚有回旋之余地……”皇甫嵩喃喃重复着,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他戎马一生,忠君报国刻在骨子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需要“拥兵自重”。但墨涵的话,残酷却真实。洛阳若真如他所预言般大乱,他这支远离漩涡的精兵,或许真的会成为维系这个帝国不至于彻底崩盘的定海神针!
“老夫……明白了。”皇甫嵩的声音带着一丝苍凉,也带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看向墨涵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倚重、惋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之意。“你呢?留在洛阳,凶险万分。袁隗……绝不会放过你。”
墨涵平静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看透生死的淡然:“将军放心,墨涵自有去处。这洛阳……已非久留之地。”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亲兵急促的通报:“将军!洛阳八百里加急!御史台弹劾骑都尉墨涵的奏章副本!还有……陛下的口谕!”
帐内三人脸色同时一变!
袁隗的罗网,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