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雅筑”竣工典礼的礼花仿佛还在空中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香槟的混合气息。鲁智深站在流光溢彩的宴会厅角落,手里端着一杯未动的红酒,豹眼扫过觥筹交错的人群。陈天宇满面红光地接受着祝贺,镁光灯闪烁,将这座由“智深建筑”亲手打造的地标映衬得如同水晶宫。荣誉加身,赞誉如潮,但鲁智深心头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老李高位截瘫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庆典的华彩之下。他比谁都清楚,这光鲜背后,是无数兄弟的血汗,是无数次与明枪暗箭的搏杀。公司做大了,人多了,但“根”不能丢!那根,就是手艺的传承,就是“骨头”与“良心”的延续!
“鲁总!恭喜啊!”一个满面油光的材料商端着酒杯凑过来,“‘云顶雅筑’一炮打响!以后,咱们合作机会更多了!”
鲁智深敷衍地点点头,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角落里几个穿着崭新工装、眼神还带着稚气和憧憬的年轻面孔上。那是刚招进来的学徒工,刚从技校毕业,像一张张白纸。他又看向旁边几个沉默抽烟、手上布满老茧的老师傅——那是跟着他从铁砧子镇一路拼杀出来的老班底,钢筋、模板、抹灰、水电……各有一手绝活。
“水根!”鲁智深放下酒杯,对刚应付完一波敬酒的李水根招招手。
“鲁总!”李水根小跑过来。
“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师徒制’……章程弄出来没?”鲁智深压低声音。
“弄了!弄了!”李水根连忙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智深建筑师徒制管理办法(试行)》,脸上带着一丝兴奋,“按您的要求!核心就两条:一、徒弟出师考核达标,独立带班!奖励公司1%干股!二、带出合格徒弟的师傅,奖励0.5%干股!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法律效力!”
“干股?”鲁智深浓眉一挑,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好!洒家要的就是这个!让兄弟们!真真正正!做公司的主人!”
“明天!就在公司!搞个签约仪式!把公证处的老周请来!现场公证!让所有兄弟都看着!洒家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
第二天上午。“智深建筑”总部大会议室。没有香槟,没有红毯,只有长条会议桌和几十张折叠椅。墙上挂着那幅巨大的“廉”字钢筋焊雕照片和裱起来的“错字冻结令”。气氛庄重而热烈。
十二对师徒,整齐地坐在会议桌两侧。左边是师傅:老魏(钢筋)、老王(抹灰)、老杨(水电)、老赵(架子工)……个个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的工装,腰板挺直,脸上带着自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右边是徒弟:清一色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眼神清澈,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师傅的敬畏。
鲁智深站在主位,魁梧的身躯如同定海神针。他拿起那份《师徒制管理办法》,声音洪亮,回荡在会议室:
“弟兄们!老少爷们儿!”
“今天!是咱们‘智深建筑’的大日子!”
“洒家说过!公司!不是洒家一个人的!是咱们所有兄弟的!”
“手艺!是咱们吃饭的本事!良心!是咱们立身的根本!”
“怎么传下去?洒家想的法子——师徒制!”
“老带新!手把手教!心贴心带!”
“徒弟出息了!能独当一面了!洒家给干股!1%!真金白银!你就是公司的小老板!”
“师傅带得好!洒家也绝不亏待!0.5%干股!奖励你传道授业解惑!”
“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洒家请了公证处的周律师来!现场公证!谁也别想反悔!”
话音落下,会议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师傅们激动得满脸通红!徒弟们更是热血沸腾!1%干股!那是什么概念?“智深建筑”现在估值少说几千万!1%就是几十万!真成了小老板了!
公证处周律师,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神情严肃的老头,被请到台前。他推了推眼镜,拿起那份《管理办法》,仔细审阅起来。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周律师看得很慢,很仔细。他翻到“干股奖励”条款时,眉头微微皱起。反复看了几遍,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公司法》单行本,快速翻动着。会议室里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微妙。
终于,周律师放下文件,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鲁智深脸上,声音带着一丝为难和凝重:
“鲁总……各位师傅、徒弟……这个‘师徒制’的初衷,非常好!我本人非常赞赏!但是……”
他顿了顿,指着文件上“奖励干股”的条款:
“这个……恐怕……行不通啊!”
“啊?”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师傅徒弟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和失望!
“为什么?”鲁智深豹眼一瞪,声音沉了下来。
周律师叹了口气,翻开《公司法》,指着其中一条:
“《公司法》第一百四十二条明确规定:公司不得收购本公司股份。但是,有下列情形之一的除外……(列举几种特殊情况)”
他推了推眼镜,解释道:
“鲁总,您这个‘干股奖励’,本质上是公司将自己的一部分股份(干股),无偿转让给员工(徒弟)和师傅。这……这属于‘变相回购股份’!严重违反《公司法》强制性规定!是无效的!甚至……可能被认定为抽逃出资!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无效?!”鲁智深浓眉拧成一个疙瘩!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怒火!他猛地一拍桌子!“放屁!洒家自己的公司!洒家想给兄弟分股份!还犯法了?!”
“鲁总!息怒!息怒!”李水根赶紧拉住他,额头冒汗。
周律师被他的气势慑得后退半步,但还是坚持道:“鲁总!法律就是法律!公司章程也得遵守《公司法》!您这干股……签了也白签!公证处……没法公证!公证了也无效!”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刚才还热血沸腾的师傅徒弟们,此刻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眼神黯淡下来。老魏搓着粗糙的手掌,老王低头猛抽烟,老杨眼神茫然……徒弟们更是手足无措,脸上写满了失落。
“那……那怎么办?”李水根焦急地问,“周律师,您……您给指条路?”
周律师沉吟片刻,说道:“股权激励……不是不行!但要走正规程序!比如设立员工持股平台、通过增资扩股、或者股权转让……但手续非常复杂!要评估!要审计!要开股东会!要修改章程!还要报备!没几个月下不来!而且……成本很高!税费也重!”
他看了看鲁智深铁青的脸色,又补充道:“其实……鲁总,您要真想奖励,不如……改成‘分红权’?就是在公司章程里约定,或者单独签协议,明确徒弟出师后、师傅带徒成功后,享有对应比例的公司利润分红权!这个……不涉及股权变动,不违反《公司法》,操作简单!签个补充协议就行!公证处也能做!”
“分红权?”鲁智深豹眼微眯,咀嚼着这个词。分红权?不是股份?不能当老板?但……能分钱?
他环视会议室。老魏、老王、老杨……那些跟了他多年的老兄弟,眼神里虽然还有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和信任。徒弟们虽然有些懵懂,但依旧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分红权……也行!”鲁智深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只要能让兄弟们拿到真金白银!叫啥都行!”
他看向周律师:“周律师!麻烦您!现在就改!把‘干股’!改成‘分红权’!徒弟出师!享1%利润分红权!师傅!享0.5%!白纸黑字!写清楚!”
他又看向李水根:“水根!去!重新打印协议!立刻!马上!”
“是!鲁总!”李水根立刻冲出去!
会议室里气氛重新活跃起来。虽然“小老板”的梦碎了,但“分钱”的实惠还在!师傅徒弟们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鲁工头!没事!分红权好!实在!”老魏憨厚地笑道。
“对!对!能分钱就行!当不当老板无所谓!”老王也附和。
“师傅!我一定好好学!早点出师!给您挣那0.5%!”一个年轻徒弟大声说道,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鲁智深看着这一幕,心头那股憋闷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法律条文,但他懂人心!懂兄弟们的实在!只要能让兄弟们过上好日子,名分?虚的!钱!才是硬的!
很快,李水根拿着重新打印好的、墨迹未干的《师徒制分红权补充协议》跑了回来。协议上,“干股”二字被划掉,醒目地改成了“分红权”,并详细约定了分红比例、计算方式、发放时间等条款。
周律师仔细审阅后,点点头:“嗯,这样就没问题了!可以公证!”
签约仪式重新开始。十二对师徒,在公证员周律师的见证下,在全体员工的注视下,郑重地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下鲜红的手印!师傅的手,粗糙有力;徒弟的手,略显稚嫩。但此刻,他们紧紧握在一起,共同按下的,是对未来的承诺,是对手艺的传承,更是对“智深建筑”这个草根家园的归属与希望!
签约完成。鲁智深走到台前,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朴实而充满力量的面孔,豹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
“弟兄们!”他声音洪亮,“今天!咱们签的不是一张纸!是洒家给兄弟们的承诺!是咱们‘智深’的根!”
“手艺!传下去!钱!大家一起挣!”
“洒家鲁智深!说到做到!”
“干杯!”
他端起桌上的一碗清水(以水代酒),一饮而尽!
“干杯!”台下众人齐声呼应!声音震天!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鲁智深独自一人站在会议室窗前,看着窗外工地上忙碌的身影。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边。他手里捏着那份新鲜出炉的《分红权协议》,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纸面。
“分红权……”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弧度,“也好……”
“股份是名……分红是实……”
“洒家的兄弟……”
“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肉!”
“不是画在墙上的饼!”
他转身,将那份协议,郑重地放进身后文件柜里,和公司的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放在一起。旁边,是那本沾着油污的《工匠星级评定手册》,首页上,“武德第一”四个大字,依旧力透纸背。
法律的红线,他碰了,也退了。
但给兄弟们分利的“根”,他守住了。
只是换了个名头。
叫“分红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