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小的紫檀木盒,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藏在沈如晦的贴身衣物里,烫得她坐立难安。红豆的殷红和那张诊断书上的字迹,如同烙印,深深灼刻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陆文清知道了。他以这样一种隐秘而危险的方式,确认了她的处境,传递了他的关切与警示。这份来自“外界”的讯息,并未给她带来预期的慰藉,反而像在已然绷紧到极致的弦上,又加了一重砝码,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
“胎儿情况暂稳,需绝对静养,避免情绪激动。”
秦医生的叮嘱言犹在耳,如今陆文清又以这种方式再次强调。可在这江北帅府,在这顾长钧织就的、密不透风的网里,“静养”与“避免情绪激动”是何其奢侈的妄想?每一次与顾长钧的接触,每一次他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言语,每一次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监视目光,都让她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心脏时刻高悬,情绪又如何能平静?
尤其此刻,她怀中还揣着这样一个足以引爆一切的秘密信物。
晚膳时,她更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蜡。顾长钧似乎心情不错,或许是军务上有了什么进展,难得地同她多说了几句话,甚至提及过几日帅府可能要举办一场小型的冬日宴,届时会有些女眷前来,问她是否愿意出去见见人,散散心。
沈如晦听得心惊肉跳。见人?散心?在这风口浪尖,她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粒尘埃,隐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又如何敢出现在众人面前,接受那些或好奇、或怜悯、或嫉恨的目光审视?更何况,苏婉卿的影子如同鬼魅,始终萦绕在她心头。那样的场合,那个女人会出现吗?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我身子还是不大爽利,怕是……不宜见客,扫了大家的兴。”她垂下眼睫,盯着碗中晶莹的米粒,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
顾长钧执箸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不住轻颤的睫毛上,那浓密的睫羽如同受惊的蝶翼,泄露着主人内心的不宁。他眸色深了深,并未强求,只淡淡道:“无妨,你若不喜,便不必去。好生将养着便是。”
他的宽容,在此刻的沈如晦听来,却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纵容与等待,等待她露出更多马脚,等待她主动袒露那个他早已心知肚明的“秘密”。
这顿晚膳,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回到卧房,沈如晦只觉得身心俱疲。她屏退了丫鬟,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带惊惶的女子,感到一阵陌生的恍惚。这真的是她吗?那个曾经虽家道中落,却依旧保持着几分书香门第傲骨的沈如晦,何时变成了这般惊弓之鸟的模样?
铜镜旁,放着顾长钧今日命人新送来的一套翡翠头面,水头极好,翠色欲滴,在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华。若是往日,她或许会为这份贵重与用心而感到些许动容,可此刻,那冰冷的翡翠映入眼中,只让她联想到囚禁金丝雀的华美牢笼。
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再次摸到了那个紫檀木盒。冰凉的木质,此刻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指尖,也灼烧着她的心。
留下,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将她与文清,甚至可能连同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斩得粉碎。
毁掉,是切断这唯一的对外联系,是亲手扼杀一份黑暗中微弱的光,也意味着她将彻底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与莫测的未来。
两种念头在她脑中激烈交战,撕扯着她的神经。她将木盒取出,紧紧攥在手心,那上面精细雕刻的红豆荚图案,硌得她掌心生疼。
最终,她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她起身,在室内惶惶不安地踱步,寻找着一个足够隐蔽的藏匿之处。梳妆台的暗格?不行,顾长钧若是有心搜查,那里并不安全。枕下?被褥中?更不行……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窗边那盆枝繁叶茂的万年青上。厚重的陶土花盆,松软的泥土……
心跳如擂鼓,她走到窗边,警惕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和窗户,然后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湿润的泥土,挖了一个浅坑,将那个用油纸重新包裹严实的紫檀木盒放了进去,再迅速地将泥土覆盖回去,轻轻压实,又拂去盆沿的痕迹,将万年青的叶片整理如初。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一身冷汗,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大事。
然而,将秘密埋藏,并不意味着就能获得安宁。那一夜,沈如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窗外风声呜咽,每一次树枝刮擦窗棂的轻响,都让她惊得从床上坐起,疑心是脚步声;廊下守夜丫鬟偶尔的咳嗽声,也能让她心跳骤停,以为是顾长钧去而复返,发现了她的秘密。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感受着腹中那尚未有明显形态的小生命,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母性本能与绝望的悲哀,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护得住吗?在这个自身难保的境地里,她真的能护住这个脆弱的新生希望吗?
惊弓之鸟,夜难寐。长夜漫漫,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尽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