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既下,顾长钧便以惊人的效率行动起来。帅府内部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清洗,余波未平,此刻主帅又要为了一个女子远赴南洋,这无疑会引发诸多猜测与非议。但顾长钧已顾不得这许多,他将紧要军务交由几位心腹老将暂代,对外只宣称是南下巡视防务兼带沈小姐寻访名医调理旧疾,勉强堵住了悠悠众口。
准备事宜在绝对保密和最高优先级下进行。一艘性能最好、最为平稳的远洋客轮被秘密包下了顶层整层客舱。随行人员精简到极致,除了几名绝对忠诚、身手矫健的亲兵护卫,便只有两名经验丰富的嬷嬷和秦医生本人。顾长钧几乎是搬空了小半个帅府库房,各种珍稀药材、滋补品、应急物品装了整整十几个大箱,仿佛要将整个江北的精华都带上,只为维系沈如晦那缕微弱的生机。
出发那日,天色灰蒙蒙的,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码头被提前清场,戒备森严。沈如晦被厚厚的貂裘裹得严严实实,由两名嬷嬷小心翼翼地用软轿抬上了船。她始终昏昏沉沉,对外界的变动毫无知觉,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而易碎的瓷娃娃。
顾长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被抬进那间被布置得尽可能舒适、宛如陆上居所的特等舱房,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忐忑。这趟旅程,于他而言,不啻于一场豪赌。赌注,是她的命,也是他残存的、最后一点希冀。
汽笛长鸣,轮船缓缓离开码头,驶向烟波浩渺的远方。江北熟悉的山川城池在视野中渐渐模糊、缩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下。
航行初期,风平浪静。客轮平稳地行驶在蔚蓝的海面上,仿佛一座移动的孤岛。顾长钧大部分时间都守在沈如晦的舱房里,亲自盯着嬷嬷给她喂药、喂一些流质的食物,看着秦医生为她诊脉,记录她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然而,沈如晦的状况依旧如故。她多数时间在沉睡,偶尔醒来,眼神也是空茫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对窗舷外变幻的海景、鸥鸟的鸣叫、甚至轮船引擎的轰鸣都毫无反应。她活在一个完全封闭的、无声的世界里。
顾长钧的心,随着一天天过去而渐渐下沉。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是否这舟车劳顿,反而是在加速她的消亡?
直到几天后,客轮驶入了一片风浪区。
天色陡然阴沉下来,乌云低垂,海风变得猛烈,卷起层层浊浪,凶猛地拍打着船身。巨大的轮船在这自然之威面前,也显得如同孩童的玩具般,开始剧烈地颠簸、摇晃。
舱房内的物品随着船体的倾斜而滑动、倾倒,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嬷嬷们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固定的物件。秦医生也踉跄着扶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稳。
一直昏睡的沈如晦,在这剧烈的颠簸中,似乎被惊动了。她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眉头紧紧蹙起,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呻吟。
“如晦?”顾长钧立刻俯身靠近,紧张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就在这时,船身又是一个巨大的倾斜!放置在床头柜上的一盏为夜间照明用的、造型精美的琉璃小灯,因为未曾固定牢固,猛地滑落,“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瞬间碎裂!琉璃碎片和里面的灯油溅得到处都是。
也就在这盏灯碎裂的瞬间,沈如晦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不再是全然空洞,而是充满了极致的、原始的恐惧!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地上那摊碎裂的琉璃和蔓延开的灯油,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发出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
“灯……灯……碎了……坏了……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冷……好冷……”
她语无伦次,眼神混乱,但那恐惧却如此真实而剧烈,远胜于她之前任何一次平静的“苏醒”或癫狂的呓语。这盏意外摔碎的灯,仿佛一个诡异的开关,骤然触动了埋藏在她精神废墟最深处、某个与“光”和“黑暗”相关的、极度恐惧的记忆节点。
浮槎暗渡,仿佛行驶在传说中的忘川之水之上。
而这意外的风浪与破碎的灯,是否能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搅动起一丝不同的涟漪?
顾长钧紧紧抱住她颤抖不止的身体,看着地上那摊狼藉,心中五味杂陈。是坏事吗?这剧烈的反应似乎耗损着她的精力。是好事吗?她终于……对外界的刺激,有了一个明确的、不同于麻木的回应,哪怕这回应是极致的恐惧。
他忽然觉得,这趟充满未知的南洋之行,或许……真的会有什么,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