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轮在风浪中颠簸了一日一夜,终于驶出了那片狂暴的海域,重新迎来了平静的阳光与蔚蓝的海面。然而,那盏破碎的琉璃灯带来的影响,却并未随着风浪的平息而立刻消失。
沈如晦在经历了那场因碎灯而引发的剧烈恐惧后,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更深的昏沉,连续两日都几乎没有醒来。顾长钧忧心不已,秦医生诊脉后,也只说是心神受激过度,需要时间平复,并无性命之忧。
直到客轮即将抵达南洋的前一日,沈如晦才再次悠悠转醒。这一次,她醒来后的状态,与之前又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微妙的不同。
她依旧沉默,眼神大多时候仍是空洞的。但她不再总是盯着虚空,或者重复那几个固定的、无意义的动作。她开始会偶尔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似乎在被动地接收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信息。
客轮舱房的装饰与江北帅府迥异,多了许多西洋的元素——黄铜的壁灯,彩色的玻璃窗,丝绒的窗帘,还有那始终萦绕的、带着咸腥与一丝燃油味道的海风。
这些陌生的感官刺激,如同细微的尘埃,悄无声息地飘落进她死寂的心湖。
当嬷嬷端着午餐进来,那餐食不再是江北的菜式,而是船上厨师准备的、带着南洋风味的、用咖喱和椰浆烹制的鱼羹时,那浓烈而陌生的香气飘散开来,沈如晦的鼻翼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了一下。她的目光,第一次,主动地、带着一丝极淡的迷茫,落在了那碗色泽金黄的羹汤上。
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瞥,随即她又恢复了空洞,但这一细微的变化,却让时刻关注着她的顾长钧心头猛地一跳!
她……注意到了?
傍晚时分,客轮缓缓驶入南洋最大的港口。夕阳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远处岸上,高耸的椰子树婆娑摇曳,风格迥异的殖民建筑鳞次栉比,码头上人头攒动,各种肤色、穿着各异的人们穿梭往来,喧嚣而充满异域情调。
顾长钧抱着裹在厚裘里的沈如晦,站在舱房的窗舷边。他轻轻拉开了一丝窗帘,让外面那个五彩斑斓、生机勃勃而又完全陌生的世界,映入她的眼帘。
“如晦,你看……”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我们到南洋了。”
港口嘈杂的声浪——商贩的叫卖,轮船的汽笛,码头工人的号子,还有那完全听不懂的、语调奇异的异邦语言——混合着热带植物特有的、浓郁而潮湿的草木香气,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各种香料和海洋生物混杂的复杂气味,如同潮水般透过窗缝涌了进来。
这是一个与江北的雪、路灯、深宅大院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强烈生命力与陌生感的世界。
沈如晦空洞的目光,被动地投向窗外那片光怪陆离的景象。
她看到了摇曳的椰影,看到了皮肤黝黑、穿着纱笼的当地土着,看到了色彩鲜艳得像假花一样的各种热带花卉……这些极度陌生的视觉和听觉信息,似乎对她那封闭的感官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无法忽略的冲击。
她的身体依旧僵硬,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但顾长钧紧紧抱着她的手臂,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一片死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苏醒。不是情绪,不是意识,或许只是一种生物本能般的、对剧烈环境变化的……感知。
她像一具被搁置了太久、落满灰尘的木偶,被突然放置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舞台上,周围是喧嚣的、从未听过的音乐和从未见过的布景。尽管提线依旧断裂,灵魂尚未归位,但那强烈的、迥异的“风”,已经吹动了木偶身上沉寂的尘埃。
异域的风,带着热带特有的、蛮横而鲜活的生命力,终于惊动了这具几乎已经化为标本的“木偶人”。
顾长钧看着她依旧空洞、却似乎不再那么绝对“绝缘”的侧脸,心中那簇微弱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新鲜的氧气,虽然依旧摇曳不定,却顽强地……继续燃烧着。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那位传说中的方医生,能否成为修复这根断裂提线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