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压抑的沉默中疾驰,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熟悉的道路如同倒带的胶片,将沈如晦强行拉回她拼尽全力才逃离的那个世界。越靠近帅府,她的呼吸就越发急促,攥紧的拳头里,指甲更深地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恐惧与惶然。
重返故地。
这四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套在她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空间的灵魂上。那座府邸,承载了她最初的心动,也见证了她最深的绝望。那里的每一砖每一瓦,似乎都浸透着过往的甜蜜与痛苦,散发着令她窒息的气息。
可是,念雪在那里。她的女儿,她如今活下去唯一的、也是最脆弱的牵绊,正命悬一线。
这巨大的母爱,如同最汹涌的潮水,暂时压倒了所有个人的恐惧与恩怨。她甚至没有心思去怨恨造成这一切的顾长钧,满心满眼,只剩下对女儿安危的极致担忧。
车子终于一个急刹,停在了帅府那扇沉重威严的大门前。早已得到消息的卫兵立刻打开大门,汽车径直驶入,在主院门口停下。
车门被拉开,沈如晦几乎是踉跄着钻出车子。熟悉的院落,熟悉的回廊,熟悉的一草一木,此刻在她眼中,都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让她遍体生寒,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如晦,稳住。”陆文清紧随其后下车,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他的手臂坚定有力,声音低沉而带着安抚的力量,“救孩子要紧。”
他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瞬间唤回了沈如晦几乎涣散的意志。对,救孩子!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帅府特有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挺直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背,挣脱陆文清的搀扶,用尽全身力气,迈开脚步,朝着主院、朝着念雪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
她的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赤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传来刺骨的寒意,她却浑然不觉。
走廊里侍立的丫鬟仆役们,看到突然出现的、穿着病号服、脸色惨白、赤着双脚的夫人,都惊得呆住了,下意识地纷纷避让,不敢阻拦,也不敢多看一眼。
沈如晦无视所有目光,她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前方那扇紧闭的、属于念雪房间的门。
她猛地推开房门!
一股混杂着奶腥味、药味和孩童身上特有气息的、闷热而令人心焦的空气扑面而来。
房间里,奶娘正跪在床边,握着念雪一只滚烫的小手,低声啜泣着。赵霆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眉头紧锁。而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沈如晦此刻最不愿见到、却又仿佛预料之中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顾长钧。
他背对着门口,穿着一身深色的便服,肩背紧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他微微佝偻着身子,双手紧紧握成拳放在膝上,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浓重的、混合着焦灼、恐惧与无边疲惫的气息。
听到门被撞开的声响,顾长钧猛地回过头。
四目,在空中骤然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顾长钧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冷峻威严,只剩下胡子拉碴的憔悴和一双布满血丝、写满了惊痛与……难以置信的眼睛。他看着突然闯入的、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狼狈脆弱的沈如晦,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嘴唇微张,似乎想呼唤她的名字,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如晦的心,在看到他眼神的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恐惧、怨恨、委屈……所有复杂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她的目光,仅仅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如同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移开,越过他,死死地钉在了床上那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影上。
她的念雪!
孩子小小的身子裹在锦被里,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而急促,小小的眉头痛苦地拧着,嘴唇干裂起皮。
“念雪——!”
沈如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所有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像疯了一样扑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女儿滚烫的额头,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加重孩子的痛苦,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念雪……娘的念雪……你看看娘……你看看娘啊……”她俯下身,将脸贴近孩子滚烫的小脸,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孩子额前的碎发和身下的枕巾。那压抑了太久的悲痛和恐惧,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哭得肝肠寸断,几乎喘不过气来。
顾长钧就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扑到床前,听着她那绝望而痛苦的哭泣,看着她对女儿那毫无保留的、深切的母爱。他的心,如同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反复炙烤,痛楚难当。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想要告诉她,他在这里,他们一起救孩子……
可是,他的手刚刚抬起,沈如晦就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猛地瑟缩了一下,身体更加紧地贴向床沿,用背影无声地、清晰地表达着拒绝和排斥。
她的手,至始至终,没有一丝一毫,转向他的方向。
顾长钧的手,僵硬地、颓然地,垂落下去。眼中那刚刚因她出现而燃起的一丝微弱光亮,瞬间熄灭,只剩下更深、更沉的灰败与绝望。
她回来了。
为了孩子。
但她的世界里,依然没有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