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在沈如晦浑浑噩噩的僵立中,一点点由浓墨般的漆黑,透出鸦青,再渐渐染上鱼肚白的。她几乎是一夜未眠,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太阳穴两侧像是被细针持续扎刺般,传来一阵阵尖锐的胀痛。极度的精神内耗,比身体上的劳作更让人感到疲惫不堪。
她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像一具失去生气的木偶,动作迟缓地走到床边。俯下身,指尖轻轻探了探念雪的额头,触手是一片温凉干燥的正常体温。小家伙似乎睡得极沉,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脸颊恢复了病前的红润饱满。看到女儿终于彻底脱离了危险,她悬了整整一夜的心,才算是晃晃悠悠地、落回到了实处,带来一丝虚脱般的无力感。
正准备直起身,唤小荷进来伺候洗漱,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再次落在了床头那张紫檀木雕花的小几上。
除了每日雷打不动、总会准时出现的那碗冒着袅袅白气的、颜色深褐的汤药,以及几样精致小巧、显然费了心思的清淡早膳之外,那里,赫然又多了一样东西。
不是昨日那束带着山野清新气息、试图唤回某些记忆的淡紫色野花。而是一本……看起来极其古旧、甚至有些残破的,蓝布封面的线装书。
书皮是那种最普通的、染得并不均匀的深蓝色土布,因为年代久远,已经严重磨损褪色,边缘处甚至起了毛边,几处线脚也有些松动,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架。一种属于旧纸张和岁月尘埃的、干燥而脆弱的气息,隐隐散发出来。
这是什么?
沈如晦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伸出手,指尖微颤地,将那本看起来脆弱不堪的书捧了起来。触手是一种干燥、粗糙而脆弱的质感,仿佛承载了太多的时光重量。她屏住呼吸,用最轻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同样泛黄脆弱的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工整秀丽、力透纸背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泛黄的书页。墨迹因年代久远,已不再是纯粹的漆黑,而是泛着一种沉静的褐灰色,但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笔画间的风骨依稀可见。
这不是书局里刻板印刷的千篇一律的字体,而是……手抄本。是带着书写者独特气息与温度的手迹!
她的目光匆匆扫过几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她胸口发疼,眼前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黑蒙。
这抄录的,竟然是……是她父亲沈世昀,早年游学江南、尚未入仕时,写的一些早已散佚的诗文杂记!其中一些篇章,诸如《南游草笔记》、《吴中品茗录》,她甚至只在幼时缠着父亲讲故事时,听他带着追忆的神情随口提起过几句,连她都从未见过完整的原文!父亲曾说,那些都是少年意气、不合时宜的随笔,后来忙于仕途科举,那些手稿大多都遗失了。
父亲去世后,家道急剧中落,沈家那点原本就不算丰厚的藏书和父亲留存的手稿,在随之而来的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岁月里,早已散失殆尽。这是她心底深处一个巨大的遗憾和隐痛,总觉得辜负了父亲毕生的心血,断送了沈家那点微薄的书香文脉。
顾长钧……他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是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在故纸堆中、在旧书市上,一点点搜寻挖掘出来的?还是……他早就知道她的这份遗憾,一直暗中留意着?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把它送来给她?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捧着这本沉重(并非物理的重量,而是其中承载的情感与记忆的分量)的古旧抄本,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连带着单薄的肩膀都开始细微地耸动。这本书,比那片声势浩大、带着宣告意味的红豆林,比那束试图唤起温情记忆的野花,甚至比他那些写满了悔恨与挣扎的朱砂批注,都更直接、更精准、更狠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也最珍视的角落。
这不仅仅是一份看似用心的“礼物”,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懂得。他懂得她对早逝父亲的深切怀念,懂得她对家族文脉断绝、书香不继的深深遗憾,懂得她内心深处,那个不仅仅是“顾少帅夫人”、更是在落魄前作为“沈家小姐”的、对过往身份与文化根脉的认同与眷恋。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极度震惊、难以言喻的感动、尖锐的酸楚以及更多她无法分辨、也不愿去分辨的复杂情绪的热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上了她的眼眶,视线瞬间就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样!
在她拼尽全力、用尽所有意志筑起心防的时候,在她一次次告诫自己绝不能动摇的时候,他却用这种她根本无法抗拒、直击灵魂的方式,来瓦解她的壁垒,搅乱她的方寸!
“夫人,时辰不早了,该用药了。”小荷的声音在门口轻轻响起,带着一丝惯常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打断了室内几乎凝滞的空气。
沈如晦猛地从那股巨大的情绪漩涡中惊醒,像是被人窥见了内心最隐秘的动荡,慌忙用手背狠狠揩去眼角不断溢出的、冰凉的湿意,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带着一种近乎掩耳盗铃的仓促,将那本蓝布封面的、滚烫的旧书,飞快地塞到了枕头底下,紧紧压实,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会烫伤她的物事。
“进……进来吧。”她努力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小荷端着黄铜水盆和干净的毛巾走了进来,开始如常地伺候她梳洗,并未察觉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与枕下隐藏的秘密。
沈如晦机械地完成着每一个梳洗的动作,掬水,敷面,擦拭……心思却早已飘远,完全不在当下。枕头底下那本书,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隔着一层柔软的丝绸枕芯和锦被,依旧烫得她坐立难安,心神不宁。
晓风透过微开的窗户缝隙吹入,带着清晨特有的、混合着露水、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轻轻拂过她滚烫的面颊。
窗槛上,昨夜凝结的露珠尚未被初升的朝阳完全蒸发,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颗颗破碎的水晶,闪烁着晶莹而脆弱的光。
而她心中的迷雾,却因为这意外出现的、沉重地承载着父亲印记与过往岁月的旧书,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更加深不见底,更加……令人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她仿佛站在了命运的悬崖边缘,一边是由恨意与伤痛铸就的、看似安全的孤岛,另一边则是被浓雾笼罩、看不清前路却似乎隐藏着某种致命吸引力与未知风险的深渊。
她到底……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