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离开后,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嫂和张妈压抑着惊恐、窸窸窣窣收拾地上狼藉的细微声响,以及念雪被方才巨响惊吓后、断断续续的、小猫般的呜咽。
沈如晦依旧蜷缩在冰冷的门板下,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方才那场用尽所有力气、赌上全部希望的挣扎,不仅以惨败告终,更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隐秘,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顾长钧那双洞悉一切、冰冷无情的眼眸之下。
他知道了“栀子花”。
他知道了一切。
他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只,冷漠地俯瞰着她在泥沼中徒劳的翻滚,然后将她所有试图抓住的藤蔓,一根根,亲手斩断。
东街仁济药铺,周掌柜……这条不知由谁留下、不知通往何方、却承载了她全部希望的线索,在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彻底化为齑粉。
连这最后一丝缝隙,都被他用最残忍的方式焊死。
还有什么意义呢?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像一只被拔去了爪牙、折断翅膀的鸟儿,困在这华丽的金丝笼里,日复一日地扮演着温顺,眼睁睁看着女儿在这扭曲的环境里长大,然后在她懵懂的年纪,告诉她,你的母亲是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被囚禁的玩物?
还是等着顾长钧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或许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恩宠”与“补偿”?
不。
她宁愿死。
与其这样毫无尊严、毫无希望地苟活,不如彻底了断。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迅速缠绕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不是一时冲动的绝望,而是一种经历了无数次挣扎、反抗、失败后,最终沉淀下来的、冰冷的、彻底的死寂。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片荒芜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她看向摇篮的方向。念雪已经被李嫂抱在怀里轻声哄着,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母亲投来的目光,停止了呜咽,睁着那双酷似她的、纯净乌黑的大眼睛,茫然地望了过来。
女儿……
沈如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她对不起念雪。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没能给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如今,甚至要残忍地抛下她……
可是,留在这里,她们母女真的会有未来吗?在一个没有爱、只有恨与禁锢的环境里?让念雪从小看着父母之间这扭曲的关系?
长痛,不如短痛。
或许她的死,能换来顾长钧对念雪的一丝愧疚,从而真正善待这个女儿?又或者,能彻底激怒他,让他厌弃这个流淌着她“卑劣”血液的孩子,从而放她一条生路,送去南洋,交给陆文清?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比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要强。
她下定了决心。
接下来的半天,沈如晦表现得异常“温顺”和“配合”。她任由张妈和李嫂服侍她洗漱,换下那身因为在冰冷地面蜷缩而沾染了灰尘的衣裳。她甚至主动喝下了张妈重新端来的、已经凉透的参汤,尽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自己,拿起木梳,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细致地,梳理着自己凌乱的长发。动作轻柔,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张妈和李嫂见她如此,只当她是被少帅吓住了,终于彻底认命,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看守也不似之前那般紧绷。
傍晚时分,顾长钧命人送来了一套崭新的、用料极其考究的湖蓝色杭绸旗袍,并配套的首饰。传话的人说,少帅晚上会过来一同用晚膳。
沈如晦看着那件颜色清雅、却如同囚服的旗袍,嘴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来?
正好。
就当是……送她一程。
她平静地换上了那件旗袍,甚至还对镜描了描眉,点了些唇脂,掩盖住过于苍白的脸色。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精致,却像是失去了灵魂的精美瓷器,美丽,而易碎。
晚膳摆在了房间的外间。菜品丰盛,皆是按照她以往的口味精心烹制。顾长钧准时到来,他换下了军装,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常服,少了几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沉稳,只是那眉宇间的冷峻与掌控一切的气势,丝毫未减。
他挥退了所有下人,包括紧张守在一旁的张妈和李嫂。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内间摇篮里已然熟睡的念雪。
烛火摇曳,在精致的菜肴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却丝毫暖不透这房间里冰冷死寂的气氛。
顾长钧在主位坐下,目光落在沈如晦身上,看着她难得打扮过的容颜,看着她身上那件他亲自挑选的旗袍,眸色深沉难辨。
“吃饭。”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如同往常一样,带着命令式的口吻。
沈如晦没有动筷,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向他。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顾长钧,”她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们之间,到底算什么?”
顾长钧执筷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你恨我,我知道。”沈如晦不等他回答,继续缓缓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恨我的不识抬举,恨我的一次次逃离,恨我让你付出了代价,却得不到你想要的回应。”
“你也说过……你爱我。”她微微歪头,像是在思索一个极其困难的问题,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可是,顾长钧,你的爱,就是一次次地将我逼入绝境,就是折断我的翅膀,将我锁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吗?”
她的质问,轻柔,却字字诛心。
顾长钧放下了筷子,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锁住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如果……这就是爱,”沈如晦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绝望之美,“那我宁愿……从未认识过你。”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如水,洒在她单薄而挺直的脊背上,竟显出一种决绝的、即将破碎的凄美。
“顾长钧,我累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飘忽的疲惫,“真的很累了……我不想再恨了,也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顾长钧的瞳孔猛地一缩!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嚯地站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沈如晦猛地转过身!
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色泽黝黑的瓷瓶!那是她早年家中所藏、据说见血封喉的剧毒之物“鹤顶红”!她一直贴身藏着,作为最后保命或……了断的底牌,连上次逃亡都未曾动用!
她拔开瓶塞,对着顾长钧,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却冰冷得如同曼珠沙华般的笑容,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快意与深深的嘲弄:
“顾长钧,你不是说,黄泉碧落,都不放手吗?”
“那好……我在下面……等你!”
话音未落,她毫不犹豫地、决绝地,仰头便将那瓶中的液体,尽数倒入了口中!
“不——!!!”
顾长钧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近乎野兽般的咆哮!他像一道失控的闪电,猛地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