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科长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动作利落得像在执行什么重大任务。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公事公办：
“姜晓荷同志，我是区国营资产管理局的钱建华。接上级通知，你们这个摊位属于临时占道经营，违反了市容管理规定。”
姜晓荷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她早料到赵家会有后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钱科长把文件往桌上一放，那“啪”的一声，像一记闷棍，砸在忠叔心口上。
“根据市容管理条例第十三条，所有占道经营的摊点，必须在三天内自行撤离。否则，将依法取缔。”
忠叔的脸一下子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主任尴尬地咳了一声，扭头看向钱科长，想说什么，但钱科长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
就在这时，刚散去不久的街坊邻居们，不知谁先听到了动静，呼啦啦又围了上来。
“怎么回事啊?”“取缔?凭啥啊!”
人群里，一个大妈最先忍不住，她提着菜篮子，站在最前面，冲着钱科长就嚷开了。
“我说钱科长，你这不公道啊!姜记这摊子干干净净，童叟无欺，凭啥要撤?”
“就是！”旁边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大爷也跟着帮腔，“对面那赵家菜馆，占着那么大地方，一天到晚没几个人，也没见你们去管管!”
“这是赵家菜馆输不起，在背后搞鬼吧?”
“肯定是!昨儿个赵公子被抓，今儿个就来取缔，这不明摆着报复吗?”
群众的声音越来越大，七嘴八舌，把钱科长围在中间。
钱科长的脸色变了变，他抬起手，想让大家安静，但根本压不住。
他只好提高声音，带着几分官威：“同志们!同志们!请听我说!”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钱科长清了清嗓子，把那份文件举起来，冲着所有人晃了晃。
“这是上级下达的正式文件!不是针对谁，是整条前门大街都要整改!所有不合规的摊点，都要在三天内取缔!”
他的声音硬邦邦的，不带任何情绪。
“规矩就是规矩，谁都不能例外!”
姜晓荷站在摊位后面，静静地听着。
她看着钱科长那张板着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为她抱不平的街坊们，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愤怒吗?
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清醒。
这个年代，规矩两个字，可以是武器，也可以是遮羞布。
就看谁手里握着它。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
那笑容明媚得像三月的春风，看得周围的人都是一愣。
“钱科长说得对。”
姜晓荷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得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她从摊位后面走出来，快步上前，主动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钱科长的手。
钱科长一愣，手被她握得生疼，想抽回来，却被她攥得死死的。
“太好了!钱科长，我们坚决拥护政府的决定!”
姜晓荷高声说，脸上的笑容热情得过分。
钱科长懵了。
王主任懵了。
围观的群众也懵了。
连陆铮都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姜晓荷松开钱科长的手，转身面向所有人，声音诚恳得像在做检讨。
“大家伙儿，钱科长说得没错!我这摊子确实简陋，三个破桌子，几个板凳，连个像样的门脸都没有，确实影响市容!”
她顿了顿，语气一转，带上了几分痛心疾首。
“说实话，我早就盼着整改了!”
忠叔张大了嘴，看着她，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姜晓荷却没停，她猛地一抬手，指向胡同对面那栋灯火昏暗的两层小楼。
“要整改，就得彻底!您看对面!”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跟着她的手指，转向了赵家菜馆。
“占着这么好的位置，门脸气派，地段黄金，可您再看看，经营成什么样了?”
姜晓荷的声音越说越高，像说书先生抖包袱。
“大白天的，灯都不舍得开几盏，黑洞洞的跟鬼屋似的!门口台阶破了好几块，也没人修!这才是最大的市容问题!这才是咱们这条街的牛皮癣!”
她这番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人群。
“对啊!姜记再简陋，好歹干净整洁!赵家菜馆那才叫寒碜!”
“就是!我上回路过，差点被那破台阶绊倒，找他们赔，人家理都不理!”
“还有还有!他们家菜贵得要死，一盘青椒肉丝要八毛!抢钱呢!”
“服务态度还差!上回我进去问个价，那服务员白我一眼，说买不起别进来!”
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把赵家菜馆从里到外数落了个遍。
舆论的风向，在姜晓荷一句话的功夫，彻底转了。
从“保卫姜记”，变成了“声讨赵家菜馆”。
钱科长的脸色变了又变，额头开始冒汗。
他来之前，接到的指示很明确——取缔姜记的摊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乡下来的小丫头，三言两语就把矛头转向了赵家菜馆。
更可怕的是，群众的意见，他根本压不住。
王主任看着这一幕，嘴角不动声色地勾了勾。
他走到钱科长身边，压低声音说:“老钱，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整改嘛，总得通盘考虑，不能顾此失彼，你说是不是?”
钱科长的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姜晓荷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上前，脸上堆满了诚恳的笑容。
“钱科长，王主任，其实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钱科长警惕地看着她，生怕她又说出什么让他下不来台的话。
“您说。”王主任倒是兴致勃勃。
“咱们前门大街，是京城的门面，这么重要的地方，确实得好好整改。”姜晓荷一脸正经。
“我琢磨着，不如趁这次机会，把这条街打造成文明经营示范街。”
“什么意思?”钱科长皱眉。
“就是统一规划，统一标准!该取缔的取缔，该整顿的整顿，该提升的提升!”姜晓荷说得头头是道。
“这样一来，咱们这条街的形象上去了，老百姓也满意了，您说是不是?”
王主任的眼睛亮了。
这话说得漂亮!
既给了管理局面子，又给了群众交代。
“这个提议好！”王主任立刻接话，“老钱，我看晓荷同志说得有道理。整改不能一刀切，得分类处理。”
钱科长被两人一唱一和，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点头:“那……那我回去向上级汇报。”
“应该的，应该的。”姜晓荷笑眯眯地送他到胡同口。
等钱科长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姜晓荷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了起来。
她转身回到摊位，陆铮一直沉默地站在那儿，目光深沉。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
“钱科长。”
钱科长刚要走，听见有人叫他，回过头。
陆铮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我们明天就撤摊。”
钱科长松了口气，刚要说什么，陆铮又开口了。
“但我们希望，管理局的整改，能做到公平公正，对所有商户一视同仁。”
说着，他的视线扫过对面的赵家菜馆。
钱科长心里一颤，匆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
人群渐渐散去。
忠叔坐在小板凳上，一脸愁容，嘴里叹着气:“这可怎么办啊……摊子要是撤了，咱们这生意……”
姜晓荷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叔，别担心。”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那栋灯火昏暗的赵家菜馆，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这摊子咱们不摆了。”
忠叔一愣。
姜晓荷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劲儿。
“咱们，换个地方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