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峰向来清幽。
修竹成林,风过处,沙沙作响。
宛如仙乐。
平日里,莫说是乌鸦这等不祥之鸟,便是寻常雀鸟,似乎也懂得避讳此间清静,不敢轻易聒噪。
然而今日,却有几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竟盘旋在玉竹小楼外的半空。
鸦群发出“呱呱”的刺耳鸣叫,显得格外突兀和晦气。
瘫坐在小楼门口禁制光幕外的李炎,心烦意乱地抬头瞪了那几只乌鸦一眼。
他总觉得那几声鸦叫像是在嘲笑他,嘲笑他从云端跌落泥潭的狼狈模样。
一天!
仅仅一天!
他从丹霞峰丹堂的内门精英弟子,人人敬畏巴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存在,变成了一个气海破碎、修为尽失、连炼气一层都不如的彻头彻尾的废人!
身上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神经。
但比肉体更痛的,是那巨大落差带来的屈辱和绝望。
昨日被那筑基长老像拖死狗一样带回丹霞峰后,他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指望舅舅李万田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至少给他一些疗伤丹药,缓解痛苦。
可现实却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
舅舅避而不见!
往日里那些对他点头哈腰、极尽谄媚的外门弟子和丹堂执事,如今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充满了鄙夷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他甚至使唤不动任何一个杂役弟子为他端茶送水。
更让他心寒的是,他那个表弟李宝德!
他可是为了给李宝德出头,才落得这般下场!
结果呢?
李宝德连面都没露,只让人传话说“伤势未愈,不便见客”!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在这短短一天内尝了个遍。
身上的伤痛和心中的怨毒交织,几乎要将他逼疯。
思来想去,他竟发现,自己唯一还能抱有一丝微弱希望的地方,竟是这玉竹峰,是赵嫣然这里。
过去,他常来这里,与赵嫣然缠绵,赠送丹药,这里几乎算是他半个温柔乡。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往日里他随意进出的玉竹小楼,今日竟被一层薄薄的禁制光幕无情地挡在了外面!
因为他失去了修为,连最基础的传讯法诀都打不进去!
他只能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用手拍打着光幕,用沙哑绝望的声音一遍遍呼喊。
他甚至能隐约听到楼内传来的淙淙琴音,可那扇门,却迟迟不开。
每多喊一声,他心中的痛苦和愤懑就加深一分。
终于,在他几乎要彻底绝望的时候,眼前的禁制光幕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露出一个入口。
李炎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去,狼狈地摔倒在楼内的地板上。
温暖的香气扑面而来,与他身上的血腥和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软榻上对弈的赵嫣然和杨天明,以及窗边依旧悠然抚琴的林洋。
赵嫣然依旧美艳动人,似乎并未因他的到来而有丝毫改变。
杨天明则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而漠然,就像在看一件不小心被带进屋的脏东西,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林洋的琴音甚至没有半分停顿,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依旧,仿佛他的闯入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插曲。
“嫣…嫣然师妹…救…救我…”
李炎挣扎着,声音嘶哑破碎。
他向着赵嫣然伸出颤抖的手:
“有…有没有疗伤的丹药…给我一颗…求求你…”
赵嫣然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担忧的神色,放下手中的棋子,起身快步走来:
“李师兄?你怎么伤成这样了?快起来说话。”
她语气温柔,带着关切。
李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情绪激动起来,指着门外方向,声音充满了怨毒:
“是…是那个杂役!那个该死的陈阳!都是他害的!他废了我的气海!杨师兄!”
他猛地转向杨天明,眼中充满了疯狂的祈求:
“杨师兄!你去杀了他!替我报仇!杀了那个杂种!”
杨天明端起旁边的灵茶,轻轻呷了一口,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替你报仇?凭什么?”
李炎一愣:
“凭…凭我们是师兄弟啊!杨师兄!”
“师兄弟?”
杨天明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李炎的脸,
“一个修为尽废,连杂役都不如的废物,也配和我称兄道弟?李炎,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
李炎气得浑身发抖,一口逆血猛地涌上喉咙,差点喷出来。
他强忍着咽下,血丝从嘴角溢出。
杨天明放下茶杯,继续冷漠地说道:
“事情的经过,我已了解清楚。是你自己为你那不成器的表弟强出头,技不如人,反被一个杂役出身的弟子废掉。这叫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更何况…”
他语气微微加重,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们早已答应过嫣然师妹,不会主动去找那陈阳的麻烦。是你,先破坏了这个约定。”
李炎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字字诛心,根本无从辩驳。
剧烈的情绪波动引动了内伤。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出更多的血沫。
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陈阳最后那一声蕴含虎煞之威的咆哮,不仅震散了他的魔化,更几乎将他的心脉都震出了裂痕。
这时,赵嫣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美却带着一丝疏离:
“唉…杨师兄,少说两句吧。李师兄毕竟…毕竟与我们过去有些情谊,我不会忘记的。”
她弯下腰,看似费力地想要搀扶李炎:
“李师兄,你伤得太重了。随我上楼来吧,我房里还有一些以前珍藏的疗伤丹药,或许对你有用。”
李炎闻言,如同听到了仙音,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连忙点头,挣扎着想要借助赵嫣然的力量站起来。
“楼…楼上好…上楼…”他喘着粗气。
赵嫣然看似吃力地搀扶着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着楼梯挪去。
李炎几乎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勉强跟着上了楼,每上一级台阶,都牵动全身伤口,痛得他冷汗直流,眼前发黑。
终于进了二楼的闺房,扑鼻是一股淡雅的馨香。
李炎瘫靠在门框上,贪婪地呼吸着,断断续续地哀求:
“丹…丹药…嫣然师妹…快…”
赵嫣然松开扶着他的手,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枚淡绿色的丹药。
丹药散发着淡淡的药香,看起来确实像是疗伤之物。
她拿着丹药,走到李炎面前。
李炎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渴望,颤抖着伸出手去接。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丹药的瞬间,赵嫣然拿着丹药的手忽然像是无意般地轻轻向前一送,指尖看似不经意地在他手腕上一碰!
李炎本就虚弱至极,全靠一股意志力撑着,被这看似无力的一碰,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
“噗通”一声面朝下重重摔倒在地,摔得他眼冒金星,差点背过气去。
而那颗淡绿色的丹药,也从赵嫣然手中脱落。
“啪嗒”一声,掉在了李炎脸旁的地板上。
李炎忍着剧痛,艰难地抬起头,想要去捡那近在咫尺的丹药。
却见一只绣着精美兰花的绣花鞋,轻轻地、精准地踩在了那枚丹药之上,然后,鞋底微微用力,缓缓地碾动。
细微的“嘎吱”声响起。
那枚丹药在鞋底化作了一小滩绿色的粉末。
赵嫣然这才像是刚刚发现一般,轻轻“哎呀”一声,挪开了脚,看着地上那摊药粉,以及满脸难以置信的李炎,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歉意的柔弱表情:
“李师兄,真是不好意思,我一时手滑,没拿稳。这丹药…看来是不能完整服用了。要不…你就将就一下?”
李炎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那摊被碾碎的药粉,又抬头看看赵嫣然那副无辜又关切的表情,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但身体上的剧痛和对丹药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不敢去细想…
也不敢相信!
最终,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他屈辱而又艰难地低下头。
像一条真正的野狗一样,伸出舌头,去舔食地上那混合着灰尘的绿色药粉。
药粉入腹,确实带来了一丝清凉感,暂时压制了部分剧痛,甚至让他虚弱的身体恢复了一点点微末的元气。
但这效果转瞬即逝。
更深沉的痛苦很快再次袭来。
“还…还有吗?嫣然师妹…再给我一颗…求你了…”李炎抬起头,眼中满是乞求,“过去…过去我送给你那么多丹药…你肯定还有的…”
赵嫣然脸上的柔弱表情慢慢消失了,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柔,却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李师兄,那些丹药,既然你已经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了。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再往回要的道理呢?”
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笑声如同银铃,却让李炎感到毛骨悚然的陌生。
“李师兄,你也有今天啊。”
她微微俯下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戏谑的恶意:
“忘了告诉你,刚才那枚丹药,主要可不是治伤的喔。它最大的作用,是能让你暂时恢复一点点元气,看起来…精神那么一点点。”
“你…你什么意思?”
李炎心中警铃大作,一股极大的不安笼罩了他。
赵嫣然的笑容愈发甜美。
她忽然凑近李炎,红唇几乎要贴到他的耳朵上,姿态一如过去无数次向他讨要丹药,撒娇献媚时那般亲昵。
然而,下一秒!
迎接李炎的,不是预想中的温言软语或丹药,而是——
“啊——!!!救命啊!!非礼啊!!!”
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猛地从赵嫣然口中爆发出来!
这声音充满了惊恐,无助和羞辱,瞬间传遍了整座小楼!
李炎被这近在咫尺的尖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
“砰!”
房门被人一脚狠狠踹开!
杨天明的身影第一个如同狂风般冲了进来,脸上布满了雷霆之怒!
林洋则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依旧摇着折扇,只是看向屋内的眼神,带着一种看戏的玩味。
只见赵嫣然此刻跌坐在地上,衣衫略显凌乱。
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她指着瘫在地上,还在发懵的李炎,哭得泣不成声:
“他…他…我好心拿丹药给他…他吃了之后…恢复了一点…就…就说要和我双修…说这样或许能恢复他的气海…我见他满身是血…害怕…没同意…他就…他就想用强…”
她哭得肩膀耸动,演技逼真无比。
“李炎!你这狗杂种!”
杨天明瞬间暴怒,双目喷火,一步上前。
根本不容李炎有任何辩解的机会,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如同拖死狗一样从二楼直接拖拽了下去!
“砰!砰!咚!”
李炎的身体在楼梯上剧烈地碰撞翻滚。
刚刚恢复的那一点点元气瞬间消散,伤上加伤,痛得他连惨叫都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不…不是…杨天明…你听我说…她是骗…”李炎被重重摔在一楼的地板上,挣扎着想要解释。
“废物!垃圾!你都变成这副鬼样子了,居然还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敢对嫣然用强?!我杀了你!”
杨天明根本听不进任何话,抬脚就狠狠地踹在李炎的胸口!
“噗——!”
李炎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里面似乎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
他感觉胸口肋骨又断了几根,剧痛几乎让他昏厥。
他艰难地抬起眼,看向正被林洋虚扶着,缓缓从楼梯上下来的几人。
看到赵嫣然脸上那副受尽委屈,惊魂未定的柔弱模样。
再看看暴怒如雷,完全被当枪使的杨天明。
以及旁边那个始终阴笑看戏的林洋…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
一股极致的怨恨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他断断续续地,用尽最后力气嘶吼道:
“杨…杨天明…你个傻子…蠢货…你被她骗了…还有林洋…你个阴险的贱人…若不是你…你出主意…让我在试炼中…为难陈阳…我也不会…不会…”
他将所有的恨意和不甘都倾泻出来,却选择性忽略了自己本性中的残暴和傲慢,才是导致这一切的根源。
听到他提到林洋,杨天明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林洋。
林洋却只是摇着扇子,阴阴一笑:
“李师弟,看来你是伤糊涂了,开始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了。”
就在这时,赵嫣然忽然发出一声更大的啜泣,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仿佛受不了刺激。
杨天明立刻顾不上李炎了,连忙转身去扶赵嫣然。
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或许是觉得李炎太过聒噪,又或许是单纯地想彻底解决这个麻烦。
他眼中戾气一闪,看似随意地、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一脚,猛地踢在了李炎的下腹最深那处。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从李炎口中爆发出来!
他感觉那个地方仿佛被彻底碾碎了一般,一股无法形容的毁灭性剧痛瞬间席卷了他全身每一条神经!
眼前猛地一黑,所有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痛苦之中,彻底晕死过去。
“哼,废物东西,脏了师妹的地方。”
杨天明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如同烂泥般的李炎,对着闻声赶来的几个守在外面的杂役弟子挥了挥手。
“把他拖走,扔回丹霞峰去!别死在这里!”
杂役弟子们战战兢兢地应声,连忙上前,手脚麻利地将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李炎拖了出去。
地板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杨天明这才转身,温柔地扶住赵嫣然,轻声安慰:
“嫣然,没事了,那畜生已经被我打发了。吓到你了吧?”
赵嫣然依偎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一副惊魂未定的柔弱模样。
杨天明想了想,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玉瓶,塞到赵嫣然手里:
“这瓶中有三枚灵元丹,你拿着,好好修炼,莫要让这些杂事扰了心境。我这几天家中有些要事,需得回去一趟,等我回来。”
赵嫣然接过玉瓶,入手微沉。
听到“灵元丹”三个字,她眼底深处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激灵!
这丹药她认得,药效极强,远非普通丹药可比,上一次她侥幸从沈红梅长老那里得到过一枚,宝贝得很。
没想到杨天明随手就给了她三枚!
她脸上顿时浮现感动和羞涩的红晕,乖巧地点了点头:
“多谢杨师兄,嫣然知道了。”
杨天明满意地点点头,又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然后转头对林洋道:
“林师弟,我离去这几日,嫣然的安全,就劳你多费心了。”
林洋合上折扇,微微一笑:
“杨师兄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嫣然师妹的。”
杨天明这才放心,又安慰了赵嫣然几句,便转身化作一道流光,离开了玉竹小楼。
楼内,只剩下赵嫣然和林洋,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味。
林洋走到琴边,再次坐下,信手拨弄琴弦,又弹了两曲。
曲调幽幽,听不出喜怒。
良久,他停下抚琴,起身道:
“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赵嫣然却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妩媚:
“林师兄…今夜…要不就留在这里?”
林洋脚步一顿,转过身,那双细长的眼睛看着赵嫣然,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师妹的情蛊…似乎还未发作吧?”
他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人心。
赵嫣然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脸上强自维持着笑容,甚至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难道…没有情蛊,就不能与林师兄亲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