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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散尽的阳光斜斜切进议事堂,在青砖地上劈出一道亮得刺眼的线,将堂内的人劈成两半——线这边,李砚的棉袍沾着晨露,帽檐下的眼神冷得像青川河的冰;线那边,周明的官靴踩着阴影,官帽歪斜的角度藏着未散的惊惶。靖安王坐在上首的檀木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的青铜爵,爵身的回纹被磨得发亮,映出他眼底捉摸不透的光。

“说吧,今日军政议事,先议哪桩?”靖安王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内荡开,撞在梁柱上又弹回来,像块被敲打的青铜。

周明突然往前迈了半步,官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的光斑,在亮处投下团扭曲的影:“王爷,属下要奏请收回流民开垦的‘无主田’!”他从袖中抖出卷账册,竹简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梁上栖息的麻雀,“这些田本是王府私产,去年为安抚流民暂借耕种,如今秋收已过,该物归原主了。流民应归为佃农,按五成比例缴纳租粮——眼下青阳关粮草告急,正好用这笔粮填补空缺。”

账册“啪”地拍在案几上,其中一页翻开来,密密麻麻的朱砂字标着田亩位置,最末行用墨笔写着“约三千亩”,旁边画了个潦草的麦穗,穗尖却勾着道弯,像把淬了毒的镰刀。

李砚的目光落在那页账册上,指尖在袖中轻轻蜷缩——他认得那些田亩的位置,就在临水城郊外,去年流民刚到那会儿,是他带着陈默等人丈量土地,教他们用地球的“垄作”法引水灌溉,连麦种都是赵瑾偷偷从王府粮仓里匀出来的。如今麦秸刚被翻进土里当绿肥,新播的冬小麦正冒出嫩芽,周明这是要连苗带土一起剜走。

“五成租粮?”李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冰投进滚水里,“周大人怕是忘了,去年流民签下的契书上写着‘永佃权’,租粮三成,余粮归己。”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边角被摩挲得发毛,正是去年他亲手拟的契书,右下角还盖着王府的朱砂印,“这契书是王爷点头过的,难道作不得数?”

周明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火烫了下:“此一时彼一时!去年是为稳定人心,如今和谈在即,自然要按规矩来!”他猛地指向李砚,官帽上的翎子晃得厉害,“再说,这些流民本就是些来历不明的杂人,让他们占着王府的地,已是天大的恩赏,还敢嫌租粮高?依我看,缴六成也该!”

“杂人?”李砚往前走了两步,阳光恰好爬上他的棉袍,将“和平”二字的补丁照得发白,“周大人说的是张老爹?还是王婶子?张老爹去年在青川河救了三名落水的士兵,王婶子的绣活供着五个孤儿——这些人在您眼里,就是‘杂人’?”他忽然提高声音,震得案几上的青铜爵轻轻摇晃,“三成租粮,是他们用汗水换来的体面!您要夺的不是粮,是他们眼里最后点光!”

靖安王的手指停在爵耳上,指腹的温度似乎焐不热那冰凉的铜。他抬眼看向堂下,李砚的棉袍在光里泛着层柔和的白,像去年流民窝棚区飘起的第一缕炊烟;而周明的官袍浸在阴影里,暗红的纹样看着像块凝固的血痂。

“李砚这话过头了。”靖安王缓缓开口,指节叩了叩案几,“周明也是为军粮着想,青阳关的守军确实快断粮了。”

“军粮可以从王府粮仓调!”李砚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昨日盘点,王府粮仓尚有八千石存粮,调三千石去青阳关,足够支撑到开春。为何非要夺流民的口粮?”

周明突然笑了,笑声尖得像指甲刮过锈铁:“王爷听见了?他倒真敢说!王府粮仓的粮是给王爷备着的,岂能轻动?再说,那些流民哪配吃正经粮食?给些麸皮就该谢恩了!”

“你!”李砚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泛白如霜,“去年青川河之战,是谁背着伤兵在泥里爬了三里地?是流民!是谁连夜缝补破损的军旗?是流民的婆娘!周明你敢说,你身上那件锦袍,里子没掺过流民纺的棉线?”

周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往后踉跄半步,踩碎了地上的光斑。议事堂里静得可怕,只有梁上的麻雀偶尔扑棱下翅膀,羽毛落在积灰的斗拱上,像掉了片雪。

靖安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圈,最终落在李砚手里的契书上。契书的边缘卷着毛边,上面的朱砂印虽淡,却看得清“靖安”二字——那是他亲手盖的印,去年流民们捧着这纸契书,在窝棚区的晒谷场上哭成一片,说总算有了个家。

“够了。”靖安王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块石头砸进深潭,“租粮的事……”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划出道浅痕,“先按旧制,三成。”

周明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王爷!”

“但青阳关的粮不能不送。”靖安王没看他,目光依然锁着李砚,“李砚,你说王府粮仓能调粮,那这调粮的事就交给你。三日后,我要看见三千石粮运出城门,少一粒,唯你是问。”

李砚的心头猛地一沉——他知道这是缓兵之计。王府粮仓的粮确实够,但管粮仓的是周明的表亲,三日之内要调出三千石,难如登天。这是把烫手山芋扔到了他手里。

“怎么?办不到?”周明立刻抓住话柄,嘴角勾起抹得意的笑,“办不到就别充好汉!还是说,你根本舍不得动那些粮,想留着给流民酿酒喝?”

李砚看着靖安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王爷既要稳住流民,又不想得罪周明背后的势力,便用这法子把自己架在火上烤——成了,是王爷体恤军民;败了,是自己办事不力。

“好。”李砚突然笑了,棉袍的衣角在风里轻轻晃,“三日就三日。”他转身往外走,阳光穿过门框,在他身后拖出道长长的影,像条通往窝棚区的路。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脚步,没回头,声音却像钉进木板的钉子:“对了,周大人。”

周明警惕地抬眼。

“你表亲昨晚在醉仙楼赌输了三百两,把粮仓的钥匙押给了赌坊。”李砚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三日内找不到钥匙,调不出粮,怕是得请王爷治他个监守自盗之罪。”

周明的脸“唰”地白了,像被泼了桶冰水。

李砚推开门,阳光涌进来,把他的影子钉在门槛上。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些藏在账册里的阴谋,那些浸在粮堆里的私心,迟早要被晒在太阳底下——就像去年流民们种下的麦种,哪怕被石头压着,也总会钻出芽来。

议事堂内,周明瘫在阴影里,官帽“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头顶稀疏的头发,像片荒了的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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