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青州城的街巷里就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马五带着三个手脚麻利的弟兄,怀里揣着连夜抄录的告示,像狸猫似的穿梭在巷弄间。布告栏、粮铺门板、甚至柳府对面那面斑驳的灰墙上,都被贴上了墨迹淋漓的纸。
“柳大户粮仓堆成山,百姓饿断肠!”
“太守府中酒肉臭,城外流民尸骨寒!”
字是李砚亲笔写的,笔锋如刀,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州百姓的心上。马五特意寻来个说书先生,在菜市场搭了张破木桌,把王老实被柳府家丁打死的事编成了段子,配上铜板敲打的节奏,说得声泪俱下。
“……那管家手里的鞭子跟毒蛇似的,一下下抽在王老实背上,汉子就抱着门前那根石柱子喊‘我交了租子啊’,可那些人哪里肯听?硬生生把人打得没了气,就扔在自家门槛上……”
围听的百姓越聚越多,起初是窃窃私语,后来便成了压抑的啜泣,再到最后,不知是谁先骂了一句“黑心肝的柳大户”,愤怒的声浪顿时像潮水般涌起来。有个卖菜的大婶猛地把菜篮子摔在地上,篮子里的萝卜滚了一地:“我男人前天去柳记买粮,就多问了一句价钱,被他们家丁推搡,摔断了腿,现在还躺在炕上哼哼!”
“我儿子给柳家当佃农,说好租子三成,秋收后愣是涨到七成,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去年蝗灾,官府说免赋税,结果柳大户借着赈灾的名义,把我们最后一点种子都骗走了!”
愤怒像野草般疯长,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狠狠砸向不远处的柳记粮铺。“哐当”一声,粮铺的窗纸被砸出个大洞,里面的伙计吓得抱着脑袋缩在柜台后,连喊都不敢喊。
柳府内,柳承业正对着铜镜系玉带,账房先生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手里的算盘“啪”地摔在地上,珠子撒了一地。“老爷!不好了!城里乱套了!百姓拿着石子砸咱们的粮铺,还喊着要您打开粮仓……”
柳承业系玉带的手猛地一顿,铜镜里那张油光满面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慌什么!让家丁去弹压!”
“家丁去了,可百姓太多,根本拦不住啊!”账房先生急得直跺脚,“刚才太守派人来说,再闹下去怕是要惊动王都,到时候……”
“王都”两个字像针似的扎进柳承业的耳朵。他猛地想起李砚昨天说的“账本送王都”,后背“唰”地沁出一层冷汗。他知道,这些百姓闹得越凶,李砚手里的筹码就越重,一旦真捅到靖安王那里,他和太守这点勾当,够掉十次脑袋的。
“备车!去茶馆!”柳承业一把扯下刚系好的玉带,狠狠摔在桌上,玉扣磕在桌角,崩出个缺口。
李砚正在茶馆教小石头写字,地上用树枝划着歪歪扭扭的“人”字。听到外面传来喧哗,抬头就见柳承业被家丁簇拥着闯进来,脸上的肥肉因为愤怒和慌乱抖个不停。“李砚!你非要把事情做绝吗?”
李砚放下树枝,慢悠悠站起身:“柳大户这是想通了?”
“我答应你!”柳承业咬着牙,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五千石太多,两千石!我捐两千石!但你得给我立个字据,奏请王爷免我三年赋税,还要保证不再追究王老实那档子事!”
“可以。”李砚出乎意料地爽快,转身让孙六取来纸笔,“字据我可以写,但粮食必须今日先交一半,剩下的三日内交齐。至于王老实的事——”他瞥了眼窗外渐渐聚集的百姓,“那是青州百姓的事,我说了不算。”
柳承业死死盯着李砚笔下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他的肉。他原本想拖到周明回信,可眼下百姓的怒火已经烧到了家门口,再等下去,怕是粮仓都要被人掀了。“成交!但你得让这些刁民散了!”
“百姓要看到粮食出城,自然会散。”李砚写完字据,吹干墨迹递给柳承业,“柳大户最好别耍花样,我的人会盯着粮仓,少一粒米,这字据可就不作数了。”
柳承业攥着字据的手青筋暴起,转身时撞在门框上,也顾不上疼,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来人!开粮仓!装粮!”
消息传到街上,百姓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人往柳府的方向跑,想亲眼看看粮仓打开的样子,马五带着弟兄们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秩序,喊得嗓子都哑了:“都别急!粮食马上运出城!先到城外等着!”
李砚跟着柳承业去粮仓监装。十二座粮仓像小山似的堆在柳府后院,打开仓门的瞬间,白花花的米粒晃得人睁不开眼。李砚随手抓起一把,凑到鼻尖闻了闻——没有霉味,也没有沙土,倒比他预想的干净。
“装!”柳承业对着管家怒吼,眼神却不敢看那些粮食,仿佛多看一眼就要心疼得晕过去。
家丁们扛着麻袋往里装,每袋粮食过秤时,马五都亲自盯着,少一两都得重新添。柳承业站在一旁,看着麻袋一个个被抬上马车,脸上的肉抽搐着,活像被人割了一块似的。
第一车粮食装好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柳承业擦了擦额头的汗,对李砚说:“李大人,这一千石先运走吧,剩下的……等免税令到了再说。”
李砚挑眉:“柳大户这是想反悔?”
“不敢不敢!”柳承业连忙摆手,“只是这粮食是我柳家的根基,总得等王爷的旨意下来,我才好对族人交代不是?”
李砚看了眼天色,又瞥了眼外面越聚越多的百姓,淡淡道:“可以。但我得留些人在粮仓盯着,免得半夜有人‘不小心’烧了粮仓,或者‘不小心’把粮食运去别的地方。”
柳承业脸色一白,讪讪地说:“李大人说笑了,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最好如此。”李砚对马五道,“你带二十个弟兄留下,寸步不离盯着粮仓,晚上就守在仓门口,谁也别想靠近。”
“得嘞!”马五拍着胸脯应下,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些粮仓,活像盯着什么稀世珍宝。
李砚又让孙六带着几个弟兄,跟着第一队粮车去城门接应,自己则留在柳府,看着家丁们把剩下的粮食重新封存好,才转身离开。
刚出柳府,就见太守带着胡管家匆匆赶来,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李大人辛苦了!我听说柳大户捐了粮食,特来看看,要不要加派些人手护送?”
“不必了。”李砚看着他,“太守大人还是管好青州的粮价吧,别让百姓再拿着家当换半斗米了。”
太守的笑僵在脸上,胡管家在一旁想插话,被李砚冷冷一瞥,把话又咽了回去。
粮车缓缓穿过青州城的街道,两侧的百姓纷纷让路,有人端来热水,有人递上干粮,眼神里的感激像潮水似的涌来。李砚坐在头辆马车上,看着这些饱经风霜的脸,突然想起阿翠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起黑风口那些冻僵的流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
他来青州是为了征粮,为了前线的将士,可看到这些百姓,他才明白,所谓的止战,所谓的和平,从来都不只是战场上的胜利,更是让这些人能有一口饱饭,能安稳地活下去。
到了城门口,守军见是李砚的粮车,又看了看后面跟着的百姓,不敢再拦,连忙打开城门。粮车刚驶出城门,就被等在城外的流民围了上来,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着车上的粮食,眼睛里闪着光,却没人敢上前哄抢。
“大家排好队,每个人都有份!”孙六站在高处喊,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流民们自发地排起长队,有老人,有孩子,还有拄着拐杖的残疾人。李砚看着他们接过粮食时颤抖的手,听着他们哽咽的道谢,突然觉得之前的辛苦都值了。
就在这时,一个弟兄匆匆从城里跑来,对李砚低声道:“先生,马五哥说柳大户把剩下的粮食都锁了起来,还加派了家丁看守,看样子是真打算等免税令下来再交。”
李砚点了点头:“意料之中。让马五盯紧点,别出什么岔子。”
弟兄领命而去,李砚则留在城外指挥分发粮食。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流民们的脸上,也洒在那堆积如山的粮食上,像是给这苦难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有个老婆婆捧着半袋米,对着李砚就跪了下去,哭得老泪纵横:“多谢大人!您真是活菩萨啊!”
李砚连忙扶起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不是菩萨,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可在这些饱受苦难的百姓眼里,这点粮食,这点公道,就已是天大的恩情。
夜幕降临时,城外燃起了篝火,流民们围着篝火煮着稀粥,香气飘出老远。李砚坐在火堆旁,看着小石头和几个孩子追逐打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先生,”孙六凑过来,低声道,“您说明天柳大户会乖乖交粮吗?”
“他会的。”李砚望着青州城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他这种人,贪财但更怕死。免税令对他来说是好处,可要是命没了,再多好处也没用。”
他顿了顿,又道:“让弟兄们轮流守夜,不仅要看好粮食,也得看好城外的百姓,别让柳大户或者太守派人来捣乱。”
“嗯。”孙六重重地点头,转身去安排了。
李砚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青州城的地图,指尖划过柳府和太守府的位置。他知道,柳承业和太守不会善罢甘休,周明那边也不会坐视不理。但至少现在,他拿到了第一千石粮食,稳住了城外的流民,也让青州的百姓看到了一点希望。
这就够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冷的光辉洒在大地上,也洒在他身上。他想起了《非战策》里还没写完的章节,或许,真正的“非战”,从来都不是靠战争赢得的,而是靠一点点争取来的公道,一点点积累的民心。
就像此刻,这一千石粮食,这篝火旁的笑声,就是他为“非战”打下的第一块基石。
明天,他还要去拿剩下的一千石。
青州城的夜,依旧寒冷,但篝火旁的人们,却睡得格外安稳。因为他们知道,从今晚起,有人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而这片天的名字,叫李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