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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兰台新绿破寒冰

正月的寒风依旧料峭,但洛阳城南,曾经象征着皇家藏书与秘阁重地的兰台遗址之上,却透出一股迥异于季节的、鲜活而倔强的生机。

木工锤击的叮当声、石匠凿刻的闷响,混合着工匠们号子的呼喝,驱散了此地的沉寂。一座依托残存高台基础、设计却截然不同的建筑群落正拔地而起。青砖白墙,宽阔的轩窗取代了封闭的厚壁,确保光线能最大程度透入。庭院中预留了大片空地,可以想象日后孩童奔跑、学子论辩的场景。这里没有森严的等级门槛,只有一种对空间与知识的开放渴望。门楣上,尚未悬挂匾额的位置,早已用浓墨书写的“兰台女苑”四个大字,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醒目。

蔡琰(苏清)裹着素雅的青色棉袍,独自站在忙碌的工地边缘,清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寒风卷起她鬓角的几缕发丝,拂过因连日劳碌而略显苍白的脸颊。那身体里属于蔡文姬的古典才情与苏清作为历史学博士的锐利洞察力,在她眼中交织出一种沉静而坚定的力量。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份薄薄的章程——《兰台女苑典章》,那是她倾注心血写就的蓝图,第一条便是:“授女以文,启其心智,明其理,辨其途。”

“老师,”一个穿着旧袄、冻得鼻头发红却眼神明亮的年轻侍女快步跑来,她是蔡琰从人市上赎出、精挑细选的第一批“见习助教”之一,叫云雀,“城南的张木匠说,用于‘格致堂’(规划中的博物与地理教室)的大号窗框,还得等三天才能完工,库房那边的冬炭也……”

蔡琰抬手止住她略显急促的禀告,声音清越而沉稳:“无妨。窗框关乎采光,急不得。冬炭之事,稍后我手书一封,你持我名刺去‘恒昌’商行直接支取,钱从我的俸例里划。记住,要优先保障学生宿舍和后厨用度。”

“是!”云雀用力点头,眼中充满信赖。在她看来,这位身份高贵却毫无架子的女先生,简直是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照进来的一束光。

目光掠过云雀冻红的耳朵,蔡琰心中微动。“对了,昨日让你誊抄的《蒙学常用字表》十份,可完成了?”

云雀脸一红,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还、还剩两份……”

“不必紧张,”蔡琰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你的字已进步很多。剩下的两份,今日务必完成。明日,‘文理堂’(识字与算数基础课程)的教材就靠它们了。”她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郑重,“云雀,你们是这里的第一批种子。你们现在学的每一个字,懂的每一点道理,将来都要由你们去点亮更多女子心中的灯。这担子很重,但值得。”

云雀脸上的羞涩瞬间被一种使命感取代,她挺直了小小的腰板,声音洪亮:“学生明白!定不负老师所托!”她深深一礼,转身跑开,脚步轻快了许多。

蔡琰收回目光,望向这片初具轮廓的“战场”。建立兰台女苑,绝非仅仅为了教授几个女子识字那么简单。这是她对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性别壁垒发起的一次正面冲击。她要赋予女子知识,让她们不再是依附于父兄、丈夫的影子,而是能独立思考、谋生、甚至参与社会事务的人。更深层的,她借此尝试打破知识被世家大族彻底垄断的铁幕,为未来新思想、新技术的传播埋下更广泛的种子。这注定是一条荆棘丛生之路,来自整个社会的阻力,如同一座无形的冰山,正潜伏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等待着将这艘刚刚扬起风帆的小船碾碎。

她拢了拢衣襟,寒风似乎更凛冽了些,但心中那团由现代灵魂点燃的星火,却烧得愈发旺盛。风暴,就让它来吧。

第二节:迷雾舞者织幻象

相较于兰台工地的喧嚣与蔡琰那份近乎孤勇的公开宣战,司徒王允府邸深处,别有一番幽微诡谲的气氛。

貂蝉(柳烟)所居的小院名为“疏影轩”,名字雅致,却像一座精心雕琢的黄金囚笼。屋内地龙烧得温暖如春,与外界的严寒隔绝。貂蝉只着一件轻薄的素色内衬襦裙,身姿曼妙,正立于一面巨大的铜镜前。镜中映出的容颜,正是这乱世中足以倾覆城池的绝色。王允今日宴请几位朝中故旧清谈,特意命她“略施粉黛,准备献艺”。

“献艺?”貂蝉(柳烟)心中冷笑。这具皮囊的原主记忆里,无数次这样的“准备”,最终都化作权谋棋盘上精准落下的棋子。她看着镜中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那里沉淀着柳烟作为艺术学院高材生对人性幽微的洞悉,也翻滚着貂蝉在命运漩涡中挣扎求生的本能警惕。她的武器,从来不是刀剑,而是这颠倒众生的美貌,和那融入骨血的、对情绪与氛围的极致掌控力。

素手执起青黛,却未急着描画眉峰。她的目光落在妆台上摊开的一卷锦帛上,上面是她利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写下的戏剧梗概——《洛神新赋》。这绝非仅仅是一个才子佳人的俗套故事。

戏中的核心人物“凌波”,取材自洛水之神宓妃的传说,却被赋予了全新的灵魂。她不再是那个依附于帝王(曹植)想象、美丽而哀愁的符号。柳烟笔下的“凌波”,拥有着呼风唤雨、驾驭水泽的神力(隐喻女子自身潜藏的巨大能量),她曾是天帝(象征父权礼法)座下得力的水官(喻示女子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实际贡献),却渴望自由掌控洛水(象征掌控自身命运)。她不满于天帝只为安抚一方信徒而强迫她行云布雨(象征女性被工具化的命运),更敢于反抗天帝为她定下的、与河伯(象征传统婚姻枷锁)的无爱婚约。戏中高潮,是“凌波”于波涛汹涌中,以神力庇护受难的渔村女子,并最终挣脱束缚,选择与真正理解她、尊重她抱负的凡间智者(一个模糊的影子,指向某种平等的伙伴关系)共同治理水域,泽被苍生。

这个故事,借神话之壳,包裹的是柳烟最炽热的呐喊——女子不应只是被观赏、被交换、被决定的“物”,她们有力量,有智慧,应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主宰自己的人生。而甄宓(方晴)在袁绍后方建立的太医院网络,大乔(李雯)为孙权船队绘制的一张张精确海图,甚至蔡琰(苏清)那艰难破土的兰台女苑,都成了她塑造“凌波”力量与智慧的灵感源泉。她们所做的事,就是这黑暗时代里,女子所能发出的最有力的“神力”!

“小姐,”贴身侍女小莲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恐在门外响起,“司徒大人派管事来催了,说贵宾已至,请您即刻前往‘听涛阁’献舞。”

貂蝉眸光一闪,瞬间收敛起所有翻涌的心绪。镜中美人嘴角勾起一抹无可挑剔、却又毫无温度的浅笑,缥缈如烟。她放下青黛,拿起胭脂,指尖轻点朱唇。

“知道了。”她的声音如同上好的丝缎,柔滑悦耳,听不出半分波澜。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那深潭底处的冰冷与机锋。

献舞?不过是在另一张无形棋盘上,以身为子,跳一支更为惊心动魄的权谋之舞罢了。而《洛神新赋》这枚种子,她将寻找最恰当的时机,以最令人迷醉的方式,悄然播撒。迷雾中的舞者,已然翩跹入场。

第三节:惊雷乍起污名至

兰台女苑初开那日,并未如蔡琰所设想的那般迎来多少看客的质疑。恰恰相反,是近乎令人窒息的冷遇与沉默。高悬的匾额下,门可罗雀。仅有寥寥几个衣着寒素、或因各种原因被家族边缘化的女子,在家人迟疑而复杂的目光陪伴下,怯生生地踏入大门,成为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新生”。她们中,有商贾家不受重视的庶女,有小吏之妻,甚至还有一位死了丈夫、无依无靠的年轻寡妇。空旷的校舍里,云雀和其他几位“助教”努力挺直腰板,用略带颤抖却无比认真的声音,带着这几个学生,念诵起她们人生的第一课:“天、地、人……”

然而,这刻意营造的、如同暴风雨前宁静的冷遇,并未持续多久。

一股污浊的暗流,正从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从皓首穷经的老儒书斋中,悄然涌动,迅速汇聚成滔天的污名巨浪,狠狠地拍向这方新生的脆弱园地。

发难始于几份措辞激烈、在士人清议圈中秘密流传的“谤帖”。帖子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署名的权威,却引经据典,字字诛心。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一份帖子引用《尚书》,直斥女子干预文教,是家门败亡、国家倾颓的凶兆。

“女子无才便是德!今有狂悖之徒,竟开女学,授以诗书算艺,混淆阴阳,败坏纲常,其心可诛!” 另一份帖子则言辞更加露骨,将矛头直指兰台女苑的创办者,“蔡氏本名门之后,竟效仿妖妄,妄图以妇人之身,乱圣人之道,实乃惑世诬民!”

更有甚者,将兰台女苑与曹操在许昌推行的“唯才是举”联系起来,编织出一套耸人听闻的阴谋论:“兰台妖氛,许昌诡政,皆悖逆天道之举!其意在摧毁名教根基,以寒门、妇人、贱役,乱我华夏贵胄之序!此乃亡国灭种之先兆也!”

这些充满恶毒诅咒与荒谬联想的言论,如同瘟疫般在洛阳乃至更广阔地域的士绅圈子中蔓延。流言蜚语开始在市井中发酵变形,添油加醋。

“听说了吗?那兰台女苑里,教的都是些勾引男人的狐媚之术!”

“可不是!正经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学那些字啊算的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考状元,当官老爷?”

“蔡家小姐怕是中了邪吧?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当,非要抛头露面,惹一身腥臊……”

“哼,曹操那边尽用些下九流,这边又让女子读书,我看啊,这世道是真要乱了!”

无形的枷锁开始收紧。一些原本答应让家中适龄女孩来旁听试试的富裕商户,纷纷派人来婉转地取消了约定,眼神躲闪,言语含糊。就连在女苑工地上帮忙的几个匠人,也感受到了街坊邻居异样的目光和无形的压力,做工时变得沉默寡言。

一日午后,蔡琰正在临时的“山长室”内审阅云雀她们编制的第一批识字卡片,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从门外传来。她推门出去,只见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正死死抱着她母亲——一位脸色蜡黄、满手老茧的洗衣妇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我不回去!我要认字!我要跟云雀姐姐学写字!”小姑娘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那妇人满脸的愁苦和惊恐,面对蔡琰,她不敢直视,只是慌乱地作揖:“蔡、蔡先生……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这丫头不懂事……我们、我们不学了!那些闲话……太难听了!她爹说,再让她来,就打断她的腿……我们小门小户的,担待不起啊!”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去掰女儿的手,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蔡琰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劝阻。她看着那妇人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听着那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沉重压力。那是一种根植于数千年文化土壤的、对女性角色刻板认知的恐惧,是被整个世俗伦理体系所放大的、足以压垮任何微弱反抗的“群体意志”。这压力,比想象中来得更快、更猛、更令人窒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涌动的怒意与无力感,上前一步,蹲下身,轻轻抚上小姑娘因哭泣而颤抖的背脊。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莫哭。你今日记住这份想读书的念头,它便是一粒种子。只要种子还在心田,总有破土见光的那一天。跟你娘回去吧,兰台女苑的门,永远为愿意学习的人敞开,无论男女。”

小姑娘抬起泪眼,怔怔地看着蔡琰平静而坚定的面容,哭声渐渐小了。那妇人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女儿匆匆离去,仿佛逃离的是龙潭虎穴。

蔡琰缓缓站起身,望向庭院中那片为了迎接更多学生而特意留下的空旷场地,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门外的世界,那由偏见、恐惧和既得利益交织而成的冰山,正用它庞大而冰冷的阴影,一点点挤压着这方试图透进光亮的缝隙。

冷遇之后的污名风暴,已然降临。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第四节:水袖惊鸿诉衷肠

司徒府“听涛阁”内,暖香氤氲,炭火正旺。王允高踞主位,捋着长须,与几位须发皆白、气度儒雅的老者谈笑风生。他们是旧日同僚,也是如今在洛阳清流中颇有声望的名宿。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酒菜,丝竹之声在角落轻柔流淌,一派风雅闲适。

“诸位老友,今日难得雅聚,当尽兴才是。”王允笑容可掬,目光投向一旁垂手侍立的管事,“红昌可准备好了?”

管事躬身:“回禀司徒,小姐已在偏厅等候。”

“好,甚好。”王允满意地点点头,转向宾客,“老夫这义女,虽出身微寒,然姿容既丽,歌喉清越,舞姿更是曼妙绝伦。今日便让她献上一舞,聊助诸位雅兴。”他语气中带着一种展示珍玩般的矜持与掌控感。

丝竹之声稍歇,随即曲风一转,悠扬中透出一丝空灵辽远,仿佛来自水泽深处的呼唤。阁门轻启,一袭水蓝色舞衣的貂蝉,翩然而入。

没有浓妆艳饰,只在眉心点了一颗小小的水滴状花钿。素净的妆容,反而更衬得她眉目如画,肌肤胜雪。那水蓝的纱衣,轻盈得如同洛水上升腾的薄雾,随着她的莲步轻移,裙裾如水波般荡漾流转。一瞬间,阁内的暖香、酒气、人声似乎都被这抹清绝的蓝色涤荡开去,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攫取。

她仿佛没有看见那些或惊艳、或探究、或带着玩味与俯视的目光。水袖轻扬,如流云舒展,腰肢款摆,似弱柳扶风。每一个旋转,每一个顿足,都精准地踩在乐音的节拍上,却又超越了音律的束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张力。她的眼神时而迷离,望向虚无的远方,仿佛在追寻不可及的梦想;时而又凝练如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与抗争。这并非纯粹的技艺展示,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倾诉,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灵魂独白。

即使是那些见惯了风月、自诩清高的老名士们,此刻也忘记了交谈,放下了酒杯,眼神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灵动飘逸的蓝色身影。王允眼中闪过得意之色,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一件完美的、能为他增光添彩的艺术品。

舞至酣处,乐声陡然变得急骤,鼓点如雨打芭蕉。貂蝉的动作也随之加快,旋转、跳跃、飞袖!水袖翻飞,蓝影交错,如同洛水掀起了惊涛骇浪!就在这狂澜将起未起之际,她的身形却猛地一顿,双臂奋力向上扬起,广袖如翼般张开,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挣脱束缚、向上飞升的姿态!那瞬间爆发的力量感和渴望感,让在座几位老者心头莫名一震,仿佛感受到了某种超越舞姿本身的冲击。

乐声戛然而止,貂蝉的动作也定格在那充满张力的飞升之姿上,微微喘息。发髻上唯一一支素银簪在激烈的舞动中悄然滑落,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与决绝。

全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赞叹与掌声。

“妙!妙极!此舞只应天上有啊!”一位老者抚掌大笑。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曹子建《洛神赋》之句,今日方见其神髓!”另一人捋须盛赞。

“司徒得此义女,真乃福气!”

王允满面红光,志得意满,连连摆手谦逊,眼神却瞟向貂蝉,带着无声的嘉许和命令——任务完成得漂亮。

貂蝉缓缓收势,微微屈膝向众人行礼,垂下的眼睫掩盖了所有真实的情绪。她捡起地上的银簪,默默退至角落,重新变回那个精致、沉默、任人观赏的“义女”。

然而,就在这满堂赞誉、主宾尽欢的时刻,刚才还在热烈附和的宾客中,一位名叫张弼的老者,借着几分酒意,话题却忽然一转,带着一丝故作不经意的刻薄:

“司徒大人,令嫒舞姿绝世,令人倾倒。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低眉顺眼的貂蝉,提高了些声调,“此等绝艺,若仅仅娱兴,未免可惜。不过,近来听闻城中另有一‘奇景’——那蔡中郎的千金,竟在兰台旧址开起了什么‘女苑’,招揽些不知所谓的女子,讲授些不合闺训的东西,闹得满城风雨,汹汹物议!此等行径,才真是……”

他刻意停顿,留白处充满了不言而喻的鄙夷和幸灾乐祸。他虽未明说“牝鸡司晨”,但那语气神态,已将蔡琰与兰台女苑打入了离经叛道、有伤风化的行列。一时间,阁内的气氛微妙地变了。刚才还沉浸在舞乐之中的几位老者,脸上也露出了或是不以为然、或是深以为然的表情。

王允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他自然听闻了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蔡琰此举,在他看来同样是胡闹。但他城府极深,并不想在此刻、在自己的宴席上明确表态去踩蔡邕的女儿,尤其是蔡邕在士林中名望犹在。

他正要开口打个圆场,将话题岔开,角落里那个一直低垂着头、仿佛只是一件美丽背景的貂蝉,却忽然动了。

她抬起头,目光并未看向那位张弼,反而越过众人,落在主位上的王允身上。那双曾迷离、曾倔强的眼眸,此刻清澈得像一汪深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阁内的空气:

“义父,诸位大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身上,带着惊讶。王允也颇感意外,示意她说下去。

貂蝉微微欠身,声音温婉依旧,却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求知欲,如同真正不谙世事的少女:“方才这位大人提及蔡家姐姐的‘女苑’,小女子斗胆有一事不明,想向诸位大人请教。”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弼和他身边几位明显附议的老者,轻柔的话语却像一根细针:“洛阳城中药肆的坐堂医师,技艺高超、活人无数的,除了回春堂的吴老先生,还有谁家?”

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让所有人都是一愣。张弼下意识皱眉:“自是济世堂的刘大夫,还有……嗯,城南保和堂的李大夫也算一个。”

“大人博闻。”貂蝉微微颔首,继续问道,“敢问这几位名医之中,可有女子?”

张弼眉头皱得更紧:“自然没有!行医问诊,抛头露面,岂是女子所为?药肆里帮忙抓药煎药的妇人倒是有的……”

“是了。”貂蝉的声音依旧轻柔,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那么,若有城中妇人突染恶疾,疼痛难忍,家中男丁又恰好不在,或……或羞于向男医启齿某些隐秘之处,当如何自处?是否只能听天由命,或忍痛待毙?”她的目光掠过一位老者身后侍立的老仆妇,那仆妇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她的话音刚落,阁内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默。那些原本对兰台女苑嗤之以鼻的老者们,脸上的优越感出现了一丝裂痕。貂蝉的问题,无形中戳到了一个被刻意忽视、却真实存在的痛点——女性在医疗资源获取上,因性别隔离而面临的巨大困境和羞耻感。

貂蝉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声音里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分纯然的向往:“小女子听闻,冀州袁使君府上,那位才貌双全的甄夫人,不仅贤良淑德,更精擅岐黄之术,曾亲配药方,救治了不少染疫的侍女仆役,甚至还有袁氏家眷。若蔡家姐姐的‘女苑’,能教导出几位知晓医理、懂得调养、能在妇人危难之时施以援手的女子,这……难道不是一桩大大的善事吗?小女子愚钝,实在不解,此等善行,为何会引来非议?”

她微微歪着头,眼神清澈而无辜,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流言困扰、渴望得到解答的懵懂少女。

然而,在座的都是人精。她那句“羞于启齿某些隐秘之处”和“听天由命、忍痛待毙”,配上最后对甄宓(方晴)善举的点出,如同一把裹着糖霜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张弼等人那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空洞理论。她避开了直接为蔡琰和女学辩护的锋芒,却从一个他们无法否认、甚至可能自身家眷都面临的现实困境切入,用一种看似天真、实则犀利的方式,将“女学无用”的论调,悄然转化为“女学(尤其涉及医术)有其必要之善”。

张弼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貂蝉这个具体而微的例子,尤其是她还抬出了袁绍儿媳甄宓(这身份背景让他不敢轻易置评)。他总不能说自家女眷生病痛死也无所谓?或者干脆否认甄宓的善举?一时间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其他几位老者也面露尴尬,有的低头饮酒,有的捋须不语。他们可以对蔡琰的“离经叛道”口诛笔伐,却无法否认貂蝉提出的这个具体困境和甄宓的善行。王允眼中精光一闪,他第一次真正审视起这个一向被他视为美丽工具的义女。这番话,时机、角度、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看似天真,实则绵里藏针,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对方发起的刁难,甚至隐隐为那“兰台妖氛”正了名!

好一个……迷雾中的舞者!王允端起酒杯,掩饰住眼中的深意。看来,自己这枚棋子,比想象中更有趣。

貂蝉说完,便又低下了头,恢复了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听涛阁内,暖香依旧,乐声不知何时重新响起,却再也无法掩盖那刚刚消弭于无形的惊雷余韵。一场针对女学的攻讦,竟被一个歌姬以柔克刚,借力打力地化解于无形。这无声的交锋过后,是更深的沉默与各自心中翻涌的暗流。

第五节:夜雨如磐暗涌生

兰台女苑的污名风暴并未因貂蝉在司徒府那场巧妙反击而止息。相反,它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扩散,引来了更深沉、更汹涌的暗流。貂蝉的借力打力,虽暂时堵住了部分公开场合的恶毒攻击,却也像捅了马蜂窝,让那些隐藏在门阀深宅、道貌岸然面孔下的守旧力量感到了被冒犯的愤怒和更深切的危机感。在他们看来,貂蝉的“狡辩”和蔡琰的“狂妄”,本质上是对他们赖以生存的尊卑秩序的根本挑战。

夜,深沉。初春的冷雨,细密如针,敲打在洛阳城沉寂的街巷,也敲打着司徒王允书房那糊着昂贵绢纱的窗棂。烛火在琉璃灯罩内摇曳,映照着书桌旁几张各怀心思、却同样阴沉的脸。

除了主人王允,在座的还有三位重量级人物:

太傅马日磾(mǎ Ridi): 年逾六旬,三朝老臣,以古板守旧、维护纲常名教着称,堪称洛阳清议的精神领袖之一。他枯瘦的手指紧握着一卷写满弹劾文字的简牍,花白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侍中王朗: 正值壮年,口才便给,在朝堂辩论中素以引经据典、咄咄逼人闻名。他是“牝鸡司晨”论调最积极的鼓吹者之一。此刻他脸色铁青,显然对貂蝉白日那番“歪理”耿耿于怀。

宗正刘焉的代表(一位中年文士): 代表着皇室宗亲和保守的宗法势力。他沉默地坐着,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在场诸人。

屋内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砰!”王朗终于按捺不住,一掌重重拍在紫檀木的圈椅扶手上,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那任红昌,区区一介歌姬,仗着几分姿色迷惑司徒公,竟敢在诸位名宿前大放厥词,为蔡昭姬那等悖逆之举张目!女子行医?荒谬绝伦!此等混淆阴阳、扰乱纲常之言,若任其流毒,礼法何在?圣教何存?”他激动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还有那蔡琰!其父蔡伯喈何等清名,竟生出如此狂悖之女!开什么女苑?招引些无知妇人,妄授诗书?她想做什么?让天下女子都效仿她,无视闺训,抛头露面,与我辈士人平起平坐吗?此风断不可长!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马日磾闭着眼,缓缓捻着稀疏的胡须,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王侍中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正理。纲常伦理,国之根本。昔日吕后、武瞾之鉴,血泪未干!女子干政则国危,女子干学则礼崩!那蔡琰,打着其父旗号,行此惑世之举,其心可诛。至于那任氏歌女之言,”他睁开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瞥了一眼沉默的王允,“伶牙俐齿,巧言令色,试图以妇人之仁混淆视听,更是用心险恶!此二女,皆乃祸水!”

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兰台女苑,必须封禁!蔡琰,需严加管束,令其闭门思过,再不得涉足此等妖妄之事!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作为掌管太学、代表天下文教最高权威的太傅,他有的是办法让蔡琰身败名裂,甚至牵连其父蔡邕的名誉。

王允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扣。他脸色平静,眼神却在烛光跳跃下显得深不可测。他当然乐于看见蔡琰碰壁,那所谓女苑在他看来同样是胡闹。但他考虑的更多。

“马太傅,王侍中,二位大人息怒。”王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兰台女苑之事,其行乖张,其言悖谬,允亦深以为忧。然……”他话锋一转,“蔡伯喈虽已故去,然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清名犹在。若骤然以强力查封其女所办之私学,恐激起物议,反让那些同情蔡氏之人,借机攻讦我等不容异己,有伤士林和气。且那女苑,如今不过聚集了寥寥几个寒门粗鄙妇人,教导些浅显文字算数,尚不成气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至于貂蝉……小女无知妄言,冲撞了诸位大人,允定当严加管教。只是,她方才提到的那位冀州甄夫人……”王允将“冀州”二字咬得稍重,“袁本初如今坐拥河北四州,挟天子以令诸侯,兵强马壮,其势如日中天。其儿媳甄宓,施药救人,在河北颇有贤名。若我等此刻对‘女子行医’之论大加挞伐,恐会触怒袁公,于朝局……不利啊。” 他将现实政治的权衡摆在了桌面上。

王允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王朗等人激愤的火焰。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雨声淅沥。马日磾捻须的手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珠转动着,似乎在权衡利弊。王朗张了张嘴,最终悻悻地坐回椅子。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沉默的宗正代表,缓缓抬起了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寒意:

“诸位大人所虑皆有道理。然则,学生有一事不明,反请诸位大人参详。”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王允、马日磾和王朗的脸,“蔡氏女开女苑,传授文字算数……甄夫人在邺城施药救人……甚至今日司徒府上那位歌姬的‘惑众之言’……这些看似孤立之事,其背后所倚仗的、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识’与‘技艺’,究竟……从何而来?”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匪夷所思”几个字在众人心头重重落下。

“农人得以丰收的神种、工匠得以制出精钢的秘法、医者得以活人的奇方……乃至那曹操处层出不穷的奇技淫巧……”宗正代表的语速越来越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碴,“这些,绝非我华夏故有之传承!更非朝夕可悟之才学!它们如同天外陨星,骤然划破这千年长夜!”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学生斗胆猜想,这蔡琰、甄宓,乃至那貂蝉……甚至曹操、袁绍……这些在短短数年间行为举止判若两人、每每有惊世骇俗之举者……他们身上所发生的变化,绝非偶然!或许……”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有‘不该存在于这世间之物’,借凡俗之躯,悄然降临!它们伪装成‘才学’、‘技艺’,实则是……祸乱天道、颠覆人伦纲常的……妖邪之力!此等异端,较之女子失德、纲常败坏,其祸更烈百倍!乃是我炎黄血脉、名教根基之真正大敌!”

“此等异端……断不可容留于世!必须……彻查!根除!”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雨幕,瞬间照亮了书房内几张煞白而震惊的脸。刺眼的电光中,王允眼底的深潭剧烈翻腾起惊涛骇浪;马日磾捻着胡须的手僵在半空,枯瘦的脸上肌肉抽搐;王朗更是惊得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指着宗正代表,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彻骨的寒意,顺着冰冷的雨水,仿佛透过墙壁缝隙,无声无息地浸透了这间曾只讨论风花雪月和朝堂权谋的书房。一种远比“牝鸡司晨”更原始、更黑暗、更致命的恐惧和杀意,在灯火摇曳的阴影中,悄然滋生。

那被貂蝉用《洛神新赋》隐喻的、被蔡琰用兰台女苑点燃的、被甄宓用医术默默守护的……那属于现代灵魂的星火之光,此刻,在守旧者的眼中,终于被最顽固、最愚昧的势力,扭曲成了必须用尽一切手段扑灭的——“妖邪异端”!

雨,下得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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