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上,风声呜咽。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城下那具还在抽搐的无头尸体上。战马跑出了百十步,才仿佛意识到主人已经死去,停下脚步,不安地打着响鼻。
方才还喧嚣震天的城楼,此刻静得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一名弓箭手的手一软,箭矢“当啷”一声掉在青石砖上,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赵康扶着城垛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青。他死死盯着城下那个红脸男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那张维持了半生的儒雅面具,正一片片地碎裂。
那不是切磋,不是斗将,甚至不是厮杀。
那是一次通告。
用他麾下大将的性命,通告了他的无能。
“王爷。”王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依旧是那么不紧不慢,却像一根针,扎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此人,不是凡夫。”
赵康没有回头,他当然知道对方不是凡夫。南境第一猛将李赫,天罡境巅峰的强者,在那人面前,连一合都走不过。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战王境?还是……更高?
“他是谁?”赵康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此等气势,此等刀法,再联想云州苏毅麾下……若昆所料不差,”王昆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关羽身上,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浓重的忌惮,“此人,应是那位传说中,曾于妖潮之下,阵斩妖王的大夏,关羽。”
城楼下的周仓,终于从极致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扛着那柄比他还高的青龙偃月刀,激动得满脸通红,气血上涌,恨不得扯开嗓子向全天下宣告。
“听见了吗!城墙上的缩头乌龟们!”他的嗓门洪亮如钟,传遍四野,“我家将军,就是大夏武圣关羽!刚才那个不长眼的杂碎,连给我家将军的宝刀开刃都不配!我家将军只是轻轻碰了他一下,他就自己碎了!”
他一边吼,一边用崇拜到无以复加的眼神看着关羽的背影。
这才是爷们!这才是神仙!
什么平南王,什么几十万大军,在关将军面前,就是一群待宰的猪羊!
周仓的叫骂,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赵康和一众将领的脸上。偏偏他们无法反驳。事实就摆在眼前,血淋淋,热乎乎。
“王爷!末将愿往!与他死战!”又一名将领涨红着脸,悲愤出列。
“退下!”赵康厉声喝止。
再派人去?送死吗?让天下人看他平南王府的笑话,看他的将军一个个排着队去送人头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屈辱与杀意,重新站到城垛前,目光阴沉地看向关羽。
“关将军。”他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表面的镇定,“本王与你家主公苏毅,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今日孤身至此,斩我大将,毁我城匾,是何道理?”
他这是在质问,也是在服软。他已经不敢再用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将对方摆在了同等的位置上。
城下,关羽终于有了第二个动作。
他将那柄不染纤尘的青龙偃月刀,缓缓扛上肩头,那姿态,闲适得像个乡间农夫扛着锄头。
“赵康。”
他直呼其名。
“你遣人于黑水泽,勾结匪寇‘过山风’,袭我大夏村镇,屠我大夏子民。此事,你认,还是不认?”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在赵康的心上。
赵康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做得如此隐秘,对方怎么可能知道?
“本王不知将军所云。”他矢口否认。
“呵。”关羽的嘴角,逸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朝城楼方向,随手一抛。
那是一封用蜡丸封存的密信。
一道劲风呼啸而至,信件如利箭般射向城楼。赵康身边的一名亲卫首领,乃是开脉境的好手,见状大喝一声,伸手便去抓。
可他的手刚伸出去,那蜡丸便轻轻一震,绕过他的手掌,精准地落在了赵康面前的城垛上,稳稳立住。
那名亲卫首领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他骇然发现,自己的手掌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对方只是隔着百步,随手一抛,其上附带的劲气,便能伤人!
赵康的目光,落在那枚熟悉的蜡丸上,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你不认,无妨。”关羽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封信,还有你府上送去的兵器,关某都已带回。不日,我家主公便会将此物,昭告天下。”
“届时,天下人都会知道,你平南王赵康,名为大炎柱石,实则与匪寇为伍,屠戮治下百姓。你这南境之主的位子,还坐得稳吗?”
诛心!
字字诛心!
赵康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他最在乎的,就是名声!他几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就是他那“贤王”的声望!
苏毅是要将他钉在耻辱柱上,让他身败名裂!
“关某今日前来,只为两件事。”
“其一,是取一人性命,权当利息。”关羽的目光扫过地上李赫的尸体,淡漠如水。
“其二,是替我家主公,给你带一句话。”
他顿了顿,那双丹凤眼微微眯起,一道骇人的杀机,冲天而起,笼罩了整座城楼。
“云州的水,不是你这等泥鳅,可以来搅的。”
“手,再伸过来,关某,便亲自登门,将它斩断。”
说完,他不再看城楼上脸色变幻的赵康一眼,轻轻一夹马腹。
赤兔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调转方向,驮着那尊神只般的身影,踏着从容不迫的步子,缓缓离去。
周仓扛着刀,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还不忘回头冲着城楼,吐了一口唾沫。
“呸!一群孬种!等俺老周下次来,把你们的王八壳子给拆了!”
一人一骑,一前一后,就这么在南境数十万大军的注视下,在无数道惊骇、愤怒、屈辱的目光中,渐行渐远,仿佛只是来乡下逛了一圈。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城楼上那根绷紧的弦,才仿佛“啪”的一声,断了。
“噗通。”
几名胆小的文官,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更多的将士,则感觉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王爷……”一名将军颤抖着声音,想说些什么。
“滚!”
赵康猛地一拳,狠狠砸在面前的城垛上。坚硬的青石,竟被他砸出一片蛛网般的裂纹。
“全都给我滚!”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哪里还有半分儒雅贤王的样子。
一众文武噤若寒蝉,连滚带爬地逃下了城楼。
很快,偌大的城楼上,只剩下赵康和王昆二人。
冷风吹过,卷起赵康宽大的袍袖,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萧索。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杀意与屈辱,几乎要凝为实质。今日之辱,比他一生所受的任何挫折,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被人在外面用烧红的铁棍,狠狠捅了一下。他愤怒,他咆哮,却无能为力。
许久,他才慢慢平复下来,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王叔,本王,是不是错了?”
王昆走到他身边,将那枚还立在城垛上的蜡丸,轻轻拿起,在指尖捻碎。
“王爷没错。”他看着远方,目光幽深,“错的是,我们以为对手是一头刚出生的狼崽,却没想到,他身后,跟着一头已经成年的猛虎。”
“猛虎……”赵康咀嚼着这个词,脸上的神情,在愤怒与不甘中,又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凝重。
“此番盐战、匪患,都是小道。看似占了先手,实则,都是在对方的棋盘之内。”王昆将蜡丸的碎屑吹散在风中,“那苏毅,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派关羽前来,不是为了决战,只是为了……立威。”
“他要用王爷您的威名,来做他一统天下的第一块垫脚石。”
赵康沉默了。
他看着城下那两片断裂的匾额,看着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心中的怒火,被一股更深的寒意所取代。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权谋,自己经营数十年的势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那……我们该如何?”
王昆转过身,那张干瘪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忍。”
他只说了一个字。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