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石山坳休整了一日,队伍却并未因这短暂的停歇而彻底松弛下来。
当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如轻纱般缓缓驱散戈壁彻骨的寒意,夏明朗便已将众人迅速集结起来。
他没有进行那种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战前动员,手中只是多了一根丈二长的普通硬木长枪,那长枪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质朴的光泽。
“今日,咱们不习刀兵,也不论阵图。”夏明朗的声音在清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带着一种穿透寒意的力量,“咱们来学一学,如何听这戈壁说话。”
士兵们听闻此言,纷纷面面相觑,眼中满是疑惑与不解。戈壁还会说话?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夏明朗不再多言,手持长枪,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一片看似平坦无奇的沙地前。
他并未用力,只是轻轻地将枪尾缓缓抵住沙地,那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与沙地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随后,他俯身,将耳朵近乎贴在枪杆之上,整个人瞬间安静下来,屏息凝神,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与这沙地的交流。
众人见状,纷纷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夏明朗,好奇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片刻之后,夏明朗缓缓起身,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笃定。
他用枪尖在刚才抵住的位置画了一个规整的圈,然后说道:“此地,下有三尺浮沙,其下为空,若负重踏足,顷刻便会下陷。”说罢,他示意一名士兵将一块数十斤重的石头扔进圈内。
石头落下的瞬间,表面的沙层无声无息地开始塌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扯着,迅速形成一个流沙漩涡。
眨眼间,石头便被完全吞没,只留下一个缓缓蠕动的沙坑,仿佛是大地张开的贪婪大口。
“嘶——!”
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在人群中响起,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骇的神情。方才若是不察走过,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沙亦会言。”夏明朗直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骇的脸,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其声沉闷,如击败革,下有空洞或流沙;其声坚实,如触硬木,下方多为实地根基。”
说完,他走向另一处,再次将枪尾抵地,侧耳倾听,神情专注而认真。
随后,他用枪尖划出另一片区域,说道:“此地,沙纹细密如鳞,触之微有湿意,下方或有伏流暗河,虽不深,亦可掘水。”
他让赵铁山带人在标记处挖掘,赵铁山等人二话不说,拿起工具便开始动手。
不过半人深,果然沙土变得湿润起来,再往下,竟渗出浑浊但确凿无疑的水来!
这一下,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希望之光。
水!
在这茫茫戈壁中,辨认出可能蕴含水源的沙地,这简直是神技!
“先生,这……这是如何听出来的?”一个年轻士兵忍不住问道,脸上满是强烈的求知欲,眼神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夏明朗并未藏私,将长枪递给他,温和地说道:“你来试试。莫用耳,用心。感受枪杆传递来的震动,沙粒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大地深处传来的,那若有若无的‘回响’。”
那士兵依言趴下,学着夏明朗的样子,将耳朵贴在枪杆上,眉头紧锁,努力分辨着。
起初,他只听到一片混沌的沙沙声,仿佛是无数细小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但渐渐地,在一片嘈杂中,他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于他处的、沉闷的嗡鸣,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却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我好像听到了!这里下面是空的!”他兴奋地抬起头喊道,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神情。
夏明朗点点头,眼中露出赞许的目光:“记住这种感觉。沙地并非死物,风塑其形,水改其性,其下结构千变万化。辨识它们,靠的不是眼睛,而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和握着枪杆的手。
“现在,所有人,以什为单位,分散开来,用你们手中的兵器,去听,去辨。”夏明朗下令道,声音洪亮而坚定,“标记出你们认为的危险区域和可能的水源区。”
命令一下,整个营地顿时热闹起来。
士兵们三五成群,有的用长矛,有的用刀鞘,甚至有人解下弓臂,趴在地上,极其认真地开始“聆听”大地的声音。
他们时而皱眉思考,时而互相交流,神情专注而投入。
“老王,你听听这里,声音好像有点空?”一个士兵对着旁边的同伴说道,脸上带着一丝不确定。
“这边!这边沙纹不一样,有点潮气!”另一个士兵兴奋地喊道,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
“不对不对,你那是风吹的,再听听这边……”又有士兵提出不同的意见,大家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起初自然是错误百出,有人把坚实的硬地说成流沙,吓得脸色苍白;有人对着干燥的沙地幻想水源,结果白费力气。
但在夏明朗和几名领悟较快的老兵赵铁山、王栓子的不断纠正和指导下,他们开始逐渐抓住那丝微妙的感觉,仿佛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一丝光明。
赵铁山尤其投入,他块头大,心思却不算糙,趴在地上听得满头大汗,不时用他那粗大的手指捻起沙土感受湿度,竟也慢慢摸到了一些门道。
“他娘的,原来这满地黄沙,还藏着这么多门道!”赵铁山抹了把汗,感慨道,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前光知道傻走,真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夏明朗行走在各小组之间,偶尔出声指点,更多的是让他们自行体会。
他深知,这种基于感知和经验的知识,远比生硬的命令更能融入骨血,成为他们生存的本能。
“先生,您这本事,也是从那《无字阵典》里学的?”赵铁山凑过来,压低声音好奇地问,眼中满是敬畏。
夏明朗目光微动,望向无垠的戈壁,轻声道:“天地为师,万物为卷。阵典予我钥匙,而答案,藏在这风沙、大地与星辰之间。”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教诲:“明朗,阵道非是刻板图谱,而是洞察天地运行之理,借其势,导其流。
一沙一石,一风一云,皆有其韵律。
读懂了它们,你便读懂了这世间最浩瀚的阵图。”
整整一个上午,队伍都在进行这种奇特的“训练”。
当夏明朗下令重新集结时,虽然人人灰头土脸,但眼神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沉静和自信。
他们看待脚下这片戈壁的目光,也不再仅仅是畏惧和茫然,而是带上了一种初步的、试图去理解和沟通的审视,仿佛在与这片古老的土地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再次启程时,队伍的行军悄然发生了变化。
无需夏明朗时刻提醒,前方的斥候会自觉地用长枪探路,避开那些“声音沉闷”的区域,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却又坚定无比;
选择扎营地点时,也会优先考虑那些“沙纹如鳞”的地带,仿佛在寻找一片安全的港湾。
虽然速度并未显着提升,但那种潜藏在每一步之下的安全感,却让整个队伍的士气和精神面貌为之一新,仿佛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知识,在这种绝境之中,化为了比刀剑更让人安心的力量。
它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队伍前行的道路,让他们在这茫茫戈壁中不再迷茫。
夏明朗走在队伍前列,听着身后士兵们偶尔低声交流着“听”来的沙地情报,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欣慰和满足。
沙语无声,但有心者,自能听闻。
这支队伍的韧性,正在这一点一滴的积累中,悄然生长,如同戈壁中的胡杨,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扎根、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