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卷,残阳泣血。
铁山堡,这座大夏西疆最后的军事壁垒,如今已是一片残垣断壁。
昨夜,主将带着亲信精锐弃城而逃的消息,像是一阵带着腥臊味的风,吹遍了堡垒的每一个角落,也将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彻底吹散。
绝望,如同沙漠里最毒的蛇,缠绕在每一个留守者的心头。
三百余人,尽是些老弱病残,或是像夏明朗这样,被主将随手抓来充数、以备不时之需的苦力。
此刻,他们拥挤在堡垒相对完好的西南角,面对着地平线上那逐渐清晰、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三万狼骑先锋,脸上早已失去了人色。
有人瘫软在地,望着血色天空无声流泪;
有人状若癫狂,挥舞着残破的兵刃,咒骂着弃他们而去的将军,咒骂着该死的命运;
更多的人,则是眼神空洞地靠着冰冷的墙壁,等待着那注定到来的屠戮。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血腥和一种名为“末日”的气息。
在这片混乱与死寂交织的角落,最边缘的一段残墙下,一个年轻人静静地靠坐着。
他叫夏明朗,年仅十八,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被磨得破烂不堪,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和厚厚的尘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泥地里刚挖出来。
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脸庞,只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下显得异常明亮。
他没有哭,没有骂,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恐惧。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身前的地面上——那里,风卷着细沙,划过一道道玄奥而短暂的痕迹。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身下的沙土中轻轻划动,指尖传来的触感,与眼中所见的景象,在脑海中汇聚、碰撞、推演。
堡垒的布局,残垣的走向,地形的起伏,风向的变换……这片绝地的每一寸轮廓,都在他心中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构建、分解、重组。
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离他远去,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即将吞噬他们的黄沙,以及那隐藏在沙砾之下,常人无法窥见的……脉络。
“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从远方传来,那是狼骑集结,准备发起冲锋的信号。死亡的阴影骤然压得更重了。
“完了……全完了……”一个瘦弱的老兵抱着头,蜷缩起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红着眼睛吼道,但他的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拼?拿什么拼?就凭我们这几把破铜烂铁,还有你们这些半死不活的身子?”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老兵油子,名叫赵铁山,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老子早就说过,那狗屁将军靠不住!现在好了,大家一起玩完!”
绝望的喧嚣更加鼎沸。有人开始寻找更深的角落藏身,有人则彻底放弃,瘫在地上等死。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蜷缩在角落,被视为哑巴的年轻苦力,突然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长时间的饥饿和劳累,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他透过人群的缝隙,望向堡外那如同乌云压顶般的敌军,又看了看堡垒内这三百形色各异、却同样濒临崩溃的残兵。
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那双一直低垂的眼眸中,此刻却仿佛有风暴在凝聚。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沙土的干涩和血腥的咸腥,猛地冲过他那干涸得快要黏住的声带。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锈铁摩擦般的声音,突兀地在这片绝望的喧嚣中响起,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把冰冷的刀子,切断了所有的嘈杂。
“都准备好……等死了吗?”
刹那间,所有的哭声、骂声、叹息声,全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声音的来源——那个靠在断墙边,如同影子般不起眼的年轻苦力。
赵铁山最先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被冒犯的嗤笑,带着几分残忍的戏谑:“小娃子,你……你会说话?他娘的,一直以为你是个哑巴!怎么,临死前想开开嗓?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夏明朗没有理会赵铁山的嘲讽,甚至没有看任何人。
他用手撑着背后的断墙,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因为虚弱而微微晃动,但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与周围绝望氛围格格不入的沉稳。
他无视了那些或惊愕、或疑惑、或讥讽的目光,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向那张被粗糙地钉在墙面、在风中啪啦作响的破旧军事地图前。
地图上,代表铁山堡的标记已经被划上了一个巨大的叉,象征着弃守。
而代表着敌军狼骑的黑色箭头,正从三个方向,如同毒蛇般噬咬而来。
夏明朗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新鲜伤痕的手指,越过了那个代表耻辱和失败的叉,径直点向那最为粗壮的、从正东方向袭来的黑色狼旗标记。
然后,他的手指动了。
不是顺着敌军攻势的方向,而是逆流而上!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快速移动,勾勒出一道道无形的轨迹。
一划,自狼旗侧翼切入,引向一片标注着流沙的区域;
再一划,迂回转折,点向一处早已干涸的河谷;
第三划,第四划……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手指如同在弹奏一首无声而激烈的乐章,在地图上连划九笔!
九笔落下,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构成一个极其简陋,却让人莫名心悸的图案雏形。
做完这一切,夏明朗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一众茫然无措的残兵。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没有丝毫癫狂,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张开那干裂的嘴唇,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确定:
“这里是生门。”
他的手指向地图上堡垒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乱石堆。
“那里是死门。”
手指移向正门前方那片开阔的沙地。
“风,会在子时转向西北。沙,会从北坡滚落。三十里外的废井,是今夜的风口。”
这番话如同天书,砸得众人晕头转向。
生门?死门?风口?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小子是不是吓疯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然而,夏明朗根本不给他们消化和质疑的时间。
他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根不知被风干了多久的枯枝,就在众人脚下的沙土地上,开始勾画起来。
那不是兵书上记载的任何一种已知阵型,也不是战场上常见的圆阵、方阵。
线条简陋,甚至有些歪扭,但其间的结构却异常繁复,隐约能看到几个明显的缺口和几条迂回盘绕的路径,如同龙蛇纠缠,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古拙与森然。
随着那枯枝的移动,沙沙的划刻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肃杀之气,仿佛随着那简陋图案的逐渐完善,从沙地深处弥漫开来,悄然笼罩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着地上那越来越复杂的图案,又看看那个沉浸其中、仿佛与外界隔绝的年轻身影。
一种莫名的、混杂着荒诞与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在绝望的废墟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