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愈发刺眼,将堡外那片修罗场的细节照得纤毫毕现,也将堡垒内残存的每一张面孔映亮。
焦糊与血腥的气味依旧浓重,但随着风停,不再四处飘散,而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提醒着他们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噩梦。
寂静持续着。
守军们陆续从跪伏的姿态中站起身,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抗议。
一夜的高度紧张、恐惧、以及最后那颠覆认知的震撼,抽干了他们大部分的力气。
他们相互搀扶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被赵铁山小心翼翼扶着,靠在墙垛阴影下的年轻身影。
没有人说话。
幸存的狂喜早已被眼前这惨烈的战果和那位“先生”昏迷不醒的状态所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悲痛、茫然、以及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无措。
他们赢了。
一场本该全军覆没的绝境之战,他们赢了,并且是近乎全歼来犯的三万敌军!
这消息若传回大夏,足以震动朝野,足以让他们所有人都青史留名。
但此刻,没有人去想这些。
他们看着身边空出来的位置,想起昨夜还在一起颤抖着搬石头、洒水的同伴,如今已变成堡外尸山的一部分,或者安静地倒在堡垒内的某个角落,伤口不再流血。
胜利的代价,太过沉重。
而带领他们付出这代价、并最终换取胜利的核心,此刻也生死未卜。
赵铁山感受着怀中身躯的冰冷和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抬起头,环视周围一张张茫然、疲惫、带着血污和烟灰的脸。
他是这里资格最老的老兵,此刻,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的味道让他胃部一阵抽搐。
他轻轻地将夏明朗以一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墙边,确保他不会倒下。
然后,他站起身,转向众人。
他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赵铁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手中那柄跟随他多年、昨夜也曾饮血的断刀,轻轻放在了脚边的沙土地上。
然后,他后退半步,面对着靠在墙边昏迷不醒的夏明朗,缓缓地,单膝跪地。
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但那低垂下的头颅,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虔诚。
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仿佛一个信号。
那个第一个在昨夜跪下的年轻士兵,几乎是本能地,再次跪了下去。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残存的守军们,无论伤势轻重,无论之前对夏明朗是怀疑还是信服,在此刻,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他们放下手中简陋的武器,拖着疲惫伤痛的身躯,面向那个昏迷的年轻阵师,单膝跪地,深深地垂下了他们的头颅。
没有山呼海啸的万岁,没有激动涕零的感恩。
只有一片肃穆到了极致的寂静。
阳光照在这些跪拜的身影上,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与堡外那片死寂的战场融为一体。
这无声的跪拜,比任何喧嚣的呐喊都更具力量。
它代表着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感激,代表着对绝对力量的敬畏,更代表着一种毫无保留的、将自身命运彻底交托的臣服与追随。
他们跪拜的,不是官衔,不是权势,而是昨夜那改天换地的力量,是那将他们从地狱门口拉回来的智慧与决断,是那个名为夏明朗的年轻人本身。
时间,在这庄严肃穆的跪拜中,仿佛再次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刻。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干裂嘶哑的咳嗽声,打破了这绝对的寂静。
所有人的身体都是一震,猛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墙垛下,夏明朗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初时,他的眼神是涣散的、茫然的,没有焦点。
阳光刺入他久闭的双眼,让他不适地又眯了眯。
他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凝聚起一丝精神,看清了眼前跪倒一片的人群。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阵破碎的气音。
赵铁山立刻连滚带爬地凑近,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边。
“……起……来……”
夏明朗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赵铁山听清了。
他猛地直起身,环视众人,用沙哑却洪亮的声音传达道:“先生令:起来!”
跪拜的士兵们相互看了看,然后,依言默默地、整齐地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夏明朗身上,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仿佛他的每一个字,都是不容违背的神谕。
夏明朗似乎积蓄了一点力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扫过他们脸上残留的血污、疲惫,以及那深藏在眼底的、对他的绝对信任。
他的眼神依旧虚弱,却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打扫战场……收集……所有能用的……兵甲、干粮、清水……”
他顿了顿,呼吸有些急促,显然说这些话对他而言极为吃力。
“我们……还没完。”
说完这最后几个字,他仿佛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所有力气,眼睛缓缓闭上,头无力地偏向一侧,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迷之中。
“先生!”赵铁山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探查,发现他只是再次力竭昏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而堡垒内,所有站着的士兵,都因为夏明朗最后那句“我们还没完”,心头猛地一紧。
是啊,还没完。
拓跋野虽败,但未必身死。狼骑主力溃散,但王庭犹在。
他们这三百残兵,身处茫茫大漠,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希望与迷茫,同时涌上心头。
但这一次,他们的目光不再涣散。
他们看着昏迷的夏明朗,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他们已有了唯一的方向。
赵铁山站起身,看着众人,沉声道:“都听见先生的话了?动起来!打扫战场!快!”
沉默被打破,幸存者们再次行动起来,但这一次,他们的动作中,多了一种名为“信念”的东西。
阳光,依旧照耀着这片刚刚经历神泣与寂灭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