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滚滚,遮蔽了天光。
原本还算宽敞的峡谷,此刻在拓跋野眼中,却扭曲成了一条窒息绝望的死亡甬道。
前后出口被不知何时堆积的乱石和燃烧的枯木彻底封死,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脸上尚未干涸的血污和无法置信的惊怒。
“稳住!结圆阵!弓箭手向上抛射!”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收拢麾下这些已陷入混乱的狼骑。回应他的,是更加凄厉的惨嚎和战马濒死的悲鸣。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混杂在岩石滚落的轰鸣与某种尖锐、富有特定节奏的哨音里,精准地刺入每一个狼骑的耳膜。
“左翼三步,推!”
高处,夏明朗静立于一块突出的巨岩之后,眼神冷冽如亘古不化的冰川。
他手中没有刀剑,只有一面简陋的木质令旗。旗尖每一次点出,都伴随着峡谷某处骤然爆发的杀机。
命令通过令旗和那独特的哨音,如同无形的丝线,操控着整个死亡舞台。
左侧岩壁上,几名边军老卒听到指令,吼叫着合力将早已撬松的数块千斤巨石轰然推落。
巨石裹挟着雷霆之势坠下,并非盲目砸击,而是精准地封堵了数十名狼骑试图集结冲锋的狭窄区域,刹那间,人马皆成肉泥,鲜血泼洒在褐色的岩壁上,触目惊心。
几乎同时,右侧峭壁的缝隙间,十几支弩箭悄无声息地射出,角度刁钻,专取那些试图下马躲避、或是看上去像是头目的人物。
箭矢来自阴影,射完即退,绝不贪功,留下更多无主的战马惊恐地嘶鸣、冲撞,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右前,惊扰。”
夏明朗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令旗再动。
一小队边军突然从伪装的沙土坑中跃起,手持长矛刀盾,发出震天的喊杀声,作势欲扑。
下方挤作一团的狼骑本能地挥刀迎击,或是紧张地张弓搭箭,可那队边军只是虚晃一枪,在几支零星的箭矢落下前,便又迅速缩回了掩体之后,留下狼骑对着空气徒劳地挥舞兵器。
而他们这一紧张集结的动作,恰好将侧翼暴露给了另一处早已等待多时的落石点。
“轰隆——!”
又是一阵血肉横飞。
整个峡谷,仿佛化成了一条拥有生命的巨蛇食道,正在缓慢而有力地蠕动、挤压、消化着闯入其中的猎物。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狼骑中蔓延。
他们空有悍勇,却找不到拼杀的对象;他们骑术精湛,却在这狭窄之地人马相踏,寸步难行;他们弓马娴熟,却只能对着浓烟和岩壁徒劳地倾泻箭矢。
风向悄然改变,原本弥漫的浓烟被一股微妙的气流引导着,如同有生命的黄色毒蛇,专门朝着狼骑聚集最密集的地方钻去。
辛辣刺鼻的烟雾呛得他们眼泪直流,咳嗽不止,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阵型愈发松散。
“混账!鼠辈!可敢下来一战!” 拓跋野挥刀劈开一道浓烟,目眦欲裂,向着峭壁上方怒吼。他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鲜血浸透了皮甲。回应他的,只有一块从他头顶上方滚落,虽未直接砸中,却惊得他坐下战马人立而起的碎石,以及更高处,那道始终冷漠俯视着的目光。
……
高处,赵铁山和他率领的诱饵部队,早已沿着夏明朗事先勘察并留下标记的一条隐秘小径,安全撤到了峡谷一侧的制高点。
众人趴伏在岩石后面,看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景象,一个个面色复杂。
有复仇的快意,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源自心底的深深敬畏。
一名年轻士兵看着下方狼骑的惨状,似乎有些不忍,低声道:“赵队正,这……是不是太……”
“太什么?”赵铁山声音沙哑地打断他,他脸上的血痂尚未脱落,眼神却锐利如刀,“忘了他们怎么追杀我们的?忘了死在路上的袍泽?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夏先生这是在用最小的代价,为我们挣命!”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下方那个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如同鬼魅般引导着死亡的身影,语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叹服:“况且……你看清楚了,从始至终,夏先生可曾亲自挥刀砍杀一人?他这是在……用天地之力,用这座峡谷本身对敌啊。”
众人闻言,再次细看,果然如此。
下方的边军同袍们,严格遵循着哨音和令旗的指引,行动迅捷,配合默契,却极少与狼骑短兵相接。
他们更像是一群冷静的工匠,在夏明朗这个总工匠师的指挥下,不断地调整、扳动着这座死亡机器的一个个机关。
撬动岩石,射出冷箭,佯攻诱敌……每一个动作都目的明确,高效而冷酷。
峡谷内的杀戮还在继续。
狼骑的数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绝望的嚎叫、战马的悲鸣、兵器的碰撞声、岩石的滚落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残酷的死亡交响。
夏明朗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偶尔会抬头看看天色,或是伸手感知一下风力的细微变化,然后对身边的传令兵低声调整一两句指令。
“巽位,风力将弱,加一把火。”
“坎位水汽已散,让三组撤下来,换五组上去,用毒烟罐。”
“坤位岩体有松动迹象,停止使用落石,改用火油倾倒。”
他仿佛不仅是在指挥战斗,更是在与这片天地,与这座峡谷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地脉的走向,风流的强弱,岩壁的结构,甚至光线照射的角度,都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杀戮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峡谷中的喊杀声、哀嚎声渐渐稀疏下来,只剩下零星的抵抗和战马无助的喘息。
浓烟依旧,但其中弥漫的血腥味已经浓烈到令人作呕。
夏明朗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令旗。
他沉默地注视着下方那片狼藉的死亡之地,眼神深邃,不见波澜。
这一战,他以三百残卒,依托地利,布下绝杀之阵,几乎全歼五千追兵。
战绩足以惊世,但他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得意。
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掌控命运、却也背负起更多生命的凝重。
赵铁山等人从高处下来,汇聚到夏明朗身边,看着他那张在火光映照下略显苍白的年轻侧脸,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连胜利的欢呼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一刻,无需言语。
夏明朗,这个名字,以及他所代表的“阵道”,已然如同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个幸存边军的灵魂深处。
他们不再仅仅是将他视为一个手段高超的谋士,而是这支队伍真正毋庸置疑的灵魂。
峡谷内,余烬未熄,血腥冲天。
绞杀,已近尾声。
而属于他们的路,还很长。
夏明朗的目光,已然越过这片血腥的峡谷,投向了戈壁更深、更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