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十数日的艰难跋涉,戈壁的严酷无情地烙印在每个人身上。
皮肤干裂得如同粗糙的树皮,一道道皲裂的纹路里嵌满了沙尘;
嘴唇干涸起皮,轻轻一碰便会脱落细碎的皮屑;
衣甲早已破损不堪,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在烈日下泛着黯淡的光。
然而,那一双双眼睛,在一次次生死边缘的徘徊与挣扎后,却愈发锐利,宛如经过无数次风沙打磨的砾石,闪烁着坚韧的光芒。
队伍沿着干涸的古河道缓缓前行,翻过一座又一座低矮的沙梁。
缺水,始终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最大威胁。
即便有夏明朗那神奇的“听风辨湿”之法指引,寻得的水源也大多水量稀少、水质极差,仅仅能勉强维持着队伍不至于彻底崩溃。
疲惫如同附骨之疽,一点点啃噬着他们所剩无几的体力,每迈出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一日,午后烈日肆意地释放着它的毒辣,炽热的光线烤得大地滚烫。
前方负责探路的斥候,连滚带爬地从一座沙丘顶上狂奔而下。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手指着远方,语无伦次地嘶喊:“城!是城!我看到城墙了!”
这一声呼喊,宛如一颗巨石投入干涸已久的河床,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什么?城墙?”
“真的假的?到边城了?”
“砺石城!一定是砺石城!”
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瞬间沸腾起来,每一个人都像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挣扎着爬上身旁的沙丘,极力向远方眺望。
果然,在地平线的尽头,一片土黄色的、模糊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浪中若隐若现。
那轮廓方正而厚重,带着明显人工修筑的痕迹,绝非自然形成的山峦。
更有人眼尖,看到了那轮廓最高处,似乎有一面极其微小、颜色暗淡的旗帜在无力地飘动。
“是夏字旗!是咱们的旗!”一个老兵声音哽咽,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沙尘,冲出道道泥沟。
“到了!我们终于到了!”
“活下来了!我们活下来了!”
震天的欢呼声猛然爆发,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
许多人相拥而泣,泪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更多的人则是脱力般瘫坐在沙地上,望着远方的城池轮廓,又哭又笑。
连日来的逃亡、厮杀、饥渴、疲惫,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那座土黄色的边城,在他们眼中,就是希望的终点,是安全的彼岸,是历经千辛万苦后终于抵达的乐土。
赵铁山用力抹了一把脸,虎目中也泛着红光。
他激动地看向夏明朗,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先生!我们到了!是砺石城!我们安全了!”
王栓子和其他士兵也纷纷围拢过来,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喜悦,眼神中充满了期待,等待着夏明朗下令,冲向那座象征着生机的城池。
然而,夏明朗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死死地盯着远方那座寂静的城池轮廓。
眉头,在众人狂喜的声浪中,缓缓地、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太静了。
按照常理,一座位于边疆、可能时刻面临威胁的军事要塞,即便是在白日,城头也应有巡弋的士兵,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城门处应有盘查的哨卡,对进出的人员进行严格检查,远远望去,总能感受到一丝人烟和戒备的气息。
可远处的砺石城,却像是一幅被定格的画卷。
城墙垛口后面,空荡荡的,看不到任何人影移动。
那面残破的夏字军旗,也是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偶尔被风带起一角,更显寂寥。
整座城,仿佛沉睡在戈壁的烈日下,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先生?”赵铁山察觉到了夏明朗的异常,脸上的喜色渐渐收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慢慢皱起了眉头,“这城……好像有点太安静了?”
周围的欢呼声,因为两位首领的沉默,也渐渐平息下来。
士兵们脸上的笑容僵住,再次望向那座边城时,眼神中已带上了惊疑不定。
是啊,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像是一座驻有重兵的边塞军镇。
希望如同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在现实的疑虑面前,开始轻轻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破灭。
夏明朗没有回答赵铁山的话,他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须,极力向远方延伸。
他试图捕捉那座城池应该具备的“势”——一种由大量生灵活力、军队煞气汇聚而成的独特场域。
然而,他感受到的,只有一片空洞。
一片被风沙和死寂填充的空洞。
仿佛那里存在的,只是一具巨大的、被遗弃的城池外壳,毫无生机可言。
“传令,”夏明朗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放缓速度,呈战斗队形,向城池靠近。斥候前出五里,仔细侦查城周情况。”
“先生,您的意思是……”赵铁山的心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夏明朗转过头,目光扫过一张张重新被紧张和不安占据的脸,缓缓道:
“希望就在眼前,但越是此时,越需谨慎。”
“那座城,可能并非我们想象中的庇护所。”
他的话,像一块冰,狠狠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刚刚燃起的狂喜之火,被瞬间浇灭,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和更深的茫然。
队伍再次行动起来,但气氛已截然不同。
没有了欢呼,没有了急切,只有一种如临大敌般的警惕和压抑。
他们排成松散的战斗队形,紧紧握着兵器,向着那座寂静得过分的边城,一步步靠近。
地平线上的砺石城,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在灼热的阳光下,投下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阴影,仿佛是一个张开大口的巨兽,等待着吞噬一切。
希望的终点,或许,是另一个绝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