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既下,全城皆动。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有沉默而高效的执行。
残破的砺石城仿佛一头从濒死中苏醒的凶兽,在夜色掩盖下,开始悄然凝聚着与敌偕亡的毒牙。
而这一切的核心,便是夏明朗口中那决绝的“地火焚城阵”。
夏明朗并未留在城楼指挥,他亲自踏入了城内纵横交错的阴影之中。
七处关键阵点,是他连日来反复勘定,结合《无字阵典》中关于“地势”、“火脉”的记载,以及自身对砺石城一砖一瓦、一风一沙的感知所选定。
它们并非随意分布,而是隐隐对应着某种古老阵图的枢机,位于地气流转相对滞涩、却又极易引动火势的“节点”之上。
第一处节点,位于城西一片早已坍塌大半的废弃宅院。
这里曾是某个小商贾的居所,如今只剩断壁残垣,以及几根被风沙侵蚀得黢黑的梁木。
“就是这里,向下挖,七尺深,见硬土为止。”夏明朗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冷。他手中那根师父留下的旧色木棍,此刻仿佛成了点化山川的权杖,精准地指向脚下这片看似寻常的土地。
赵铁山亲自带着一队最为膀大腰圆的士兵,闻言二话不说,抡起镐锹便干。
沉闷的挖掘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泥土被迅速翻开,露出下面更显潮湿阴冷的土层。
士兵们挥汗如雨,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金属与土石碰撞的铿锵声。
夏明朗蹲在坑边,抓起一把翻上来的泥土,在指间捻动,又凑近鼻尖闻了闻。
他的眼神专注,仿佛在阅读着大地深处隐藏的文字。
“停。”他忽然开口。
赵铁山等人停下动作。
夏明朗跳下坑底,用手拂开一片区域,指尖在某一处轻轻敲击,发出“空空”的微响。
“这里有早年留下的地窖夹层,已被泥土半填。”他解释道,“正好利用,省些力气,也更能聚气。”他指挥士兵小心清理,果然发现一个不大的空洞,内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火油。”夏明朗下令。
几名士兵小心翼翼地将两个沉甸甸的黑陶罐抬了过来。
这正是从沙匪老巢缴获的黑火油,粘稠如蜜,色泽幽暗,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一直是军中严格管控、视若珍宝的战略物资。
此刻,却被毫不吝惜地倾倒入这深坑与夹层之中。
粘稠的液体汩汩流入,迅速浸染了泥土,填满了空隙。
“铺干草,混狼粪。”夏明朗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干燥的、几乎一点就着的柴草被均匀铺在火油之上,然后又撒上收集来的、经过晾晒的狼粪。
狼粪燃烧时能产生浓烟,兼具毒性与遮蔽视线之效。
坑口被用早已准备好的薄木板小心覆盖,再撒上浮土,仔细拍实,最后甚至从旁边扫来一些原有的碎石和垃圾覆盖其上。
做完这一切,这片区域看起来与周围几乎别无二致,仿佛从未被人动过。
“引线。”夏明朗又道。
王栓子带着几个手脚最麻利的士兵上前,他们将数股麻绳拧成的粗绳在剩下的火油中反复浸泡,使其充分吸饱油脂,变得沉重而危险。
然后,他们如同最灵巧的狸猫,沿着墙根的阴影,将浸油引线埋入浅土,或塞进墙体的裂缝,利用一切自然的遮蔽,将其一路向着城楼地窖的方向牵引。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与黑暗融为一体。
类似的场景,同时在城内其余六处节点上演。
每一处的地形、挖掘深度、火油与助燃物的配比,甚至掩盖的方式,都根据夏明朗事先的吩咐略有不同。
有的节点利用了废弃的灶膛,有的则直接挖在主干道的地下。
士兵们沉默地工作着,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这“阵法”的奥妙,但他们明白,这埋下去的不是火油,是他们与这座城池共存亡的决心,是拉敌人一同堕入地狱的凭依。
空气中,刺鼻的火油味渐渐弥漫开来,与夜风的清冷、泥土的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味道。
每一个参与布设的士兵,鼻端萦绕着这死亡的气息,眼神却愈发坚定。
他们不是在准备一场胜利,而是在铸造一场足够惨烈、足够让敌人胆寒的终结。
夏明穿梭于各个节点之间,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定。
他时而俯身检查埋设的深度,时而调整引线的走向,确保其隐蔽且不会被意外破坏。
他的精神力高度集中,脑海中不断推演着火焰被引燃后的蔓延路径,风向的细微变化,以及可能出现的意外。
“此处,柴草再加三成。”他指着一处位于上风向的节点对负责的队正道,“风助火势,此处当为火头,起势要猛。”
“这里,引线多分一股,走水渠暗格,以防万一。”他又在另一处节点吩咐。水渠早已干涸,但其石质结构却能提供额外的保护。
他的指令精准而细致,将阵法的每一个细节都纳入掌控。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陷阱布置,而是一种基于对环境极致利用的艺术,一种将毁灭本身编织成网的冷酷智慧。
赵铁山跟在夏明朗身后,看着这个年轻人以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将整座城池一步步化为巨大的焚尸炉,心中那股因狼骑压境而生的躁动与恐惧,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与敌偕亡的平静。
他不再去想能否活下去,只想看这“地火”燃起时,该是何等绚烂而残酷的景象。
时间在紧张的忙碌中飞速流逝。东方天际渐渐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黎明将至。
当最后一处节点的引线被妥善隐藏,最后一片浮土被拍实,所有人都累得几乎直不起腰,身上沾满了泥土和火油的污渍。
夏明朗站在城中央,环顾四周。晨曦微光中,砺石城依旧残破、寂静,与他初来时似乎并无不同。
但他知道,这座城的“内脏”已经被彻底改造。
七处火穴如同七颗致命的心脏,通过浸油的“血管”与城楼地窖相连,只待最终的命令,便会爆发出毁灭一切的烈焰。
地火已掘,只待风来。
他抬头,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狼骑主力即将出现的方向。
他的眼神深邃,不见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与脚下这座“火城”同调的决然。
“回禀先生,七处关键,引线均已布设完毕,检查无误!”王栓子快步跑来,压低声音禀报,脸上带着一丝完成重大使命后的疲惫与亢奋。
夏明朗微微颔首。
“让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息,进食。天亮之后,便是血战。”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周围听到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掘火已成,接下来,便是请君入瓮,共赴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焚城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