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人对决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龙渊关内漾开层层涟漪。李崇称病数日未出,其麾下势力也暂时偃旗息鼓,但关内关于“阵风”和夏明朗的议论却愈发高涨,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惊叹其用兵如神的,有猜测那《无字阵典》奥秘的,自然也少不了李崇一系暗中散布的“妖阵”、“非正道”的流言。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一道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命令传到了西营丙字区域:关守主帅徐锐,召见荡寇将军夏明朗。
消息传来,“阵风”内部反应不一。赵铁山等人面露忧色,担心这是李崇一系借主帅之名设下的鸿门宴。王栓子则认为,这或许是一个转机,若能得主帅青睐,日后处境或能改善。
夏明朗本人却依旧平静,只是仔细整理了一下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袍,便随着前来引路的亲兵,走向位于龙渊关核心区域的那座最高大的帅府。
帅府门前守卫森严,甲士林立,杀气凛然。通报之后,夏明朗被引着穿过数道回廊,最终来到一间灯火通明、陈设简朴却透着肃杀之气的宽大厅堂——龙渊关帅帐。
一位老者端坐在巨大的西疆沙盘之后。他并未穿着厚重的甲胄,只是一身暗红色的常服,头发花白,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尤其是一双眉毛,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斜飞入鬓。他手中正拿着一份文书看着,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此人,便是镇守西疆十余载、威名赫赫的龙渊关主帅,镇西大将军徐锐。
他的目光并不如何锐利逼人,反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深邃,但当他看向夏明朗时,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末将夏明朗,参见大帅。”夏明朗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
徐锐放下文书,打量了夏明朗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看不出意味的笑容:“免礼。坐。”
他指了指沙盘旁的一张胡凳。
“谢大帅。”夏明朗依言坐下,身姿挺拔,目光平视。
徐锐没有立刻提及校场赌约之事,而是如同拉家常般,语气平和地问道:“夏将军年少有为,不知师承何处?老夫观你阵法路数,似乎并非边军一脉,亦非王都讲武堂所传,倒是颇有古风。”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关键。师承来历,往往决定了一个人的根基和立场。
夏明朗心中微凛,知道真正的考校开始了。他略一沉吟,避重就轻地答道:“回大帅,末将机缘巧合,曾于山野间得遇异人,蒙其指点些许粗浅阵道,并未正式拜师。所学驳杂,让大帅见笑了。”
他将《无字阵典》和师父的存在隐去,推给虚无缥缈的“异人”,既解释了来源,又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
徐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未深究,转而问道:“砺石城之战,你以微末之兵,连挫狼骑主力,更是以地火焚城,创下惊世战绩。依你之见,当前狼骑战力如何?其弱点又在何处?”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既是考校夏明朗对敌人的了解,也是探询其战术思想的根源。
夏明朗精神一振,知道这是展现价值的机会。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容答道:
“狼骑悍勇,来去如风,尤擅野战与突袭,单兵战力及小股部队配合,确在我军之上。其部落制结构,使得指挥如臂使指,士气旺盛时,攻势如潮,难以正面抵挡。”
他先肯定了敌人的优势,随即话锋一转:
“然,其弊亦在此。部落制使其后勤依赖抢掠,难以支撑长期攻坚。各部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常有利益纷争。其战术虽猛,却失之僵化,多依赖悍勇与惯性冲锋,缺乏临阵机变。尤其惧怕复杂地形与坚固工事,一旦冲锋受挫,士气易衰。”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到沙盘前,指向几处关键地形:
“例如,若在狼骑惯常突袭的河谷地带,预先设下多重绊马索、陷坑,辅以弓弩伏击,挫其锋芒;或在其必经之路上,利用山势构筑简易却坚固的壁垒,迫其下马攻坚,则可扬长避短,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果。砺石城之战,便是利用城池废墟,限制其骑兵机动,再以阵法分割,火攻聚歼。”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见解独到,不仅指出了狼骑的弱点,更提出了具体可行的应对策略,甚至隐隐与他在砺石城的战例相互印证。
徐锐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轻轻敲击,眼中不时闪过赞许的光芒。待到夏明朗说完,他缓缓颔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见解深刻,切中要害。看来砺石城之胜,绝非侥幸。你能于绝境中寻得生机,以弱胜强,确有过人之处。”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夏明朗年轻却沉稳的脸上,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少年英才,锐意进取,实乃国之利器。老夫坐镇西疆多年,已许久未见如你这般的后起之秀了。”
这已是极高的评价。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夏明朗心中一凛。
徐锐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沧桑与告诫: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龙渊关,并非只有狼骑一个敌人。你如今声名鹊起,又持异术,难免引人注目,招致嫉恨。李崇之事,不过是个开端。”
他深深地看着夏明朗:
“往后行事,需更加谨言慎行,把握好分寸。锋芒太过,易折;藏拙过甚,则无用。这其中的度,需要你自己去体会。你好自为之。”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表明了徐锐对关内暗流的心知肚明,也点出了夏明朗如今处境之微妙与险恶。
夏明朗起身,郑重躬身:“末将谨记大帅教诲。”
徐锐挥了挥手,语气恢复平淡:“去吧。独立补给之事,本帅会过问。望你善用其力,莫负朝廷期许,亦莫负……你麾下那些追随你的将士。”
“末将告退。”
夏明朗再次行礼,缓缓退出了帅帐。
走出帅府,寒风扑面。夏明朗抬头望向龙渊关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并无轻松之感。徐锐的召见,看似肯定,实则将他推到了一个更加显眼,也更加危险的位置。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而帅帐之内,徐锐看着夏明朗离去的方向,沉默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低语道:
“真是一把好刀啊……只可惜,太过锋利,不知最终会伤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