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议事厅内的争论,如同沸鼎之水,喧嚣而焦灼。盘蛇谷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如何救援,派谁去救援,却成了横亘在众将面前的一道无解难题。主张冒险出击者,拿不出确保击溃赤兀的必胜把握;主张稳固关防者,又无法承受粮道被断的可怕后果;而那些悲观论调,更是无人敢于附和,动摇军心乃是大忌。
徐锐老帅端坐其上,如同风暴眼中的磐石,任由下方将领争论不休,他深邃的目光却如同鹰隼,缓缓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焦虑、或沉默的面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敲击着,那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计算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也像是在权衡着每一个可能的选择。
最终,当争论声因疲惫和无奈而渐渐低落下去时,徐锐的目光,越过那些慷慨激昂的将领,越过脸色阴晴不定的李崇,定格在了班列末尾,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发一言的青袍身影之上。
“骁骑将军,夏明朗。”徐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让整个议事厅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期待、同情、审视、乃至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夏明朗身上。
夏明朗面色平静,仿佛那万千目光不存在一般,他缓步出列,躬身行礼:“末将在。”
徐锐凝视着他,缓缓开口,声音沉凝:“盘蛇谷之危,关乎龙渊关存亡,关乎西疆全局。赤兀乃狼骑名将,其‘血狼’卫队更是百战精锐。我军主力受正面之敌牵制,难以大规模驰援。若要解此危局,唯有一途——”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派一支精锐,人数不必多,但需行动如风,悍勇无畏,敢打敢拼,更需……擅奇袭,能于绝境中觅得一线生机。”
他的话语,几乎是为“阵风”量身定制。众将心中皆是一凛,知道最终的抉择已然做出。
徐锐的目光紧紧锁住夏明朗,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审视与决断:
“你与你的‘阵风’,于黑风峡屡创奇迹,以寡敌众,善用奇谋。此番盘蛇谷之重任,险峻更胜往昔。本帅问你——”
整个议事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敢否担此重任?”
“敢否”二字,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这不是普通的军令,这是一个几乎等同于送死的任务!去,可能全军覆没,龙渊关失陷的罪责或许还会落在他们头上;不去,便是畏敌怯战,之前所有功劳都将蒙上阴影,更会授人以柄。
李崇站在前排,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愈发明显。他几乎可以预见夏明朗的结局——要么死于赤兀的铁蹄之下,要么因未能完成任务而被军法处置。无论哪种,都足以让他心头大快。
一些与夏明朗并无仇怨的将领,此刻也面露不忍之色。盘蛇谷,那是十死无生的绝地啊!
然而,面对徐锐那深邃如渊的目光,以及这如山岳般压来的“重任”,夏明朗的脸上,却并未出现众人预想中的挣扎、恐惧或推诿。
他甚至没有去看李崇那隐含得意的眼神,也没有在意周围那些同情或复杂的目光。
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头,迎上徐锐的视线。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如同古井深潭,不起波澜,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撼动的力量。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再次躬身,声音平稳而坚定,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议事厅中:
“末将——”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寻常之事,随即吐出了那两个重若千钧的字:
“——领命。”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他竟然接了!他真的接了这必死之令!
议事厅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哗然。有人难以置信,有人摇头叹息,更有人如李崇一般,眼中闪过得逞的光芒。
徐锐深深地看了夏明朗一眼,那目光中似乎蕴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审视,有期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缓缓颔首,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威严:
“好!既如此,本帅便与你军令!”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盘蛇谷的位置,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着你率‘阵风’所部,即刻出发!无援军,无补给!限期五日,必须抵达盘蛇谷!抵达之后,不惜一切代价,抢占谷口要地,阻敌于谷外!若敌已占据,则需寻机破之,至少需将赤兀所部,牢牢拖在盘蛇谷十日!十日内,绝不可让其威胁到我后方粮道!十日后,本帅自会设法接应!”
无援军!无补给!五日抵达!阻敌十日!
这已不是九死一生,这是百死无生之局!这分明是将“阵风”当成了拖延时间的弃子!
李崇等人几乎要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
夏明朗面色依旧平静,仿佛徐锐说的只是一次寻常的行军。他再次躬身:
“末将,明白。”
“去吧。”徐锐挥了挥手,转过身,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巨大的西疆沙盘,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夏明朗不再多言,转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帅府议事厅。
厅内,在他离开后,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知道,一支传奇的队伍,或许即将走向它悲壮的终章。而龙渊关的命运,也随着这支队伍的离去,被系于那险峻的盘蛇谷之中。
帅府点将,点中的是一支赴死之师。而执旗者,依旧是那个看似单薄,却脊梁永不弯曲的青袍将领。